在小说的最后,他们终于抵达了林肯公路的起点。
许多人的人生都沿着菱形的轨迹,但并不是小说《林肯公路》中艾伯纳西教授所认为的那样只有一个菱形,在很多时候,它可能是许多个菱形嵌套起来。
《林肯公路》书影
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因为不同的原因被送到美国中部堪萨斯州的少年管教所,就是一种人生道路的汇集,达到人生菱形轨迹的一个顶点。他们属于不同的阶层和种族,之前的生活多种多样,但都因为各种匪夷所思的原因而汇聚到一起。
老钱家族“含着金汤勺出生”的伍利和黑人邮递员的儿子汤豪斯都是因为车:伍利开了一辆停在路边无人看管的消防车,结果消防员没办法及时赶到失火的马厩,几匹上好的赛马因此被烧死;汤豪斯则是“偷开”了一辆太过抢眼的敞篷跑车,带着约会的女孩在曼哈顿兜风,结果被车主报警。当然,两个人都有更加“高尚”的理由,伍利所受到的教育让他觉得自己有责任确保一辆无人看管的消防车应该尽早物归原主;而汤豪斯则很讲义气,虽然晚上花上一两个美元从相熟的修车铺借出一辆富人的豪车兜风是街头小混混“拉风”的常见套路,一旦被警察抓住,肯定不能把修车铺的好兄弟供出来,承认自己“偷车”是正确的选择。
埃米特和达奇斯的殊途同归则是因为某种意外。埃米特在小镇上遇见口出不逊羞辱自己父亲的小混混,怒气中烧,一拳将其打倒。不巧的是小混混后脑撞在石头上,一命呜呼。达奇斯进入少管所则纯粹是因为自私的父亲栽赃。这其实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上次父亲为了和年轻的女人私奔,撒了个谎把幼小的达奇斯留在了修女开的孤儿院。两个人都有着类似的执念:账目一定要算清楚。埃米特被释放后回到小镇,小混混的弟弟来讨说法,他一点都不含糊地挨了他两拳;达奇斯则一心要找到父亲——还包括其他的“债主”——想尽快钱债两清。
换句话说,冒险故事中的年轻人要么是因为某种朴素的美德而被送到少管所,要么在离开之后,仍然坚持朴素的情感。
“人生从一个小点开始,在青少年时期向外发散,开始培养优点,也滋生缺点;结交朋友,也遭遇敌人。涉世之后,他与一大群优秀的伙伴一同追求丰功伟绩,积累荣誉和赞赏。”艾伯纳西教授这样描述人生的菱形轨迹。少管所是这群年轻人的人生起点,人生另一个菱形轨迹的底点,林肯公路的一段历程则是他们一同冒险的历程。
《林肯公路》是美国作家埃默·托尔斯在2021年出版的第三部小说。或许是因为早年从事银行业研究的职业背景,或许是年少时写过短篇小说,却知道长篇的谋篇不易,托尔斯的小说喜欢遵循某种精巧的计划。他在前一部长篇小说《莫斯科绅士》中展示了一种乐曲的开阖气势,随着故事情节演进,时间间隔不断拉长,到了某个顶点之后,间隔又再次缩短,符合人们对时间的感知——几十年都无事可记,然后一两周内事件又纷至沓来。这种节奏感让小说抑扬顿挫。
《林肯公路》则呈现出一种紧凑的节拍,一段微缩版的菱形轨迹:几个年轻人的旅程只有十天,一出发就分叉,但始终朝着一个目标聚焦。冒险的足迹中可以看到《汤姆-索亚历险记》的痕迹,也演绎了不少母题,比如说寻母,还有后续的公路片。
为什么要冒险?因为在菱形的顶点,一切都安顿下来的时候,可能归于沉寂。埃米特在家乡的好朋友萨莉很清楚为什么要冒险,要远行,因为“一个人的家可以成为他的城堡,护城河既能阻止外面的人进来,也能阻止里面的人出去。”尤其当家庭是在一个只有两条街分隔成四个街区的小镇的熟人社会。
更重要的是,冒险是不希望原地踏步,因为“对原地踏步的渴望并不源自一个人的美德,而是源自他的恶性。毕竟,暴食、懒惰和贪婪不都与原地踏步有关么?傲慢和嫉妒也与原地踏步有关。”一旦踏上远行的路,菱形的顶点就会重新变成底点,路途愈发开阔,而在“那个广阔的世界里有坚韧的伙伴和远大的冒险。”
当然,冒险也很可能是一个人的远行。埃米特和弟弟比利的妈妈就抛弃了日常生活——包括自己的两个儿子,尤其是襁褓中的比利,去追求她心目中“无与伦比的快乐”。当然她沿着林肯公路穿街过镇时不曾忘记给两个儿子一路寄出明信片,潜台词是某一天,如果儿子们要去找寻妈妈,可以按图索骥。寻找远行的母亲,是比利选择林肯公路的原因,他希望和哥哥一路西行,一路开车到太平洋沿岸的旧金山。
托尔斯选择小说发生在1954年,因为那个时点让“公路小说”成为可能。1954年,二战早已结束,韩战已经收尾,士兵们都解甲归田,越战的升级还要在十年之后。战后的美国正在经历最繁荣的发展,但真正连接美国东西南北的州际高速公路系统尚待1956年美国总统艾森豪威尔推动开始修建。
经历了近十年的繁荣景气,汽车塑造了一代年轻美国人。汽车、皮卡、公路,构成了年轻人驰骋四方的元素。每个年轻人,无论是纽约的富二代还是内布拉斯卡乡下的女孩都会开车,这一点很神奇。车轮给了年轻人以自由,有了车,就有自由,可以随时带上行囊驶向远方,闯荡世界。一条横贯美国东西两岸的林肯公路是绝佳的背景。
当然《林肯公路》也是一本哲理小说。
比利在路途上遇到了一个与《奥德修纪》里的尤利西斯同名的黑人军人角色,一个知道南北战争中北军将领的尤利西斯,却不知道希腊神话中冒险的尤利西斯的退伍军人。小说里的尤利西斯在二战期间决意抛下怀孕的妻子上前线,征战归来却发现妻子已经带着出生不久的孩子离开了。在此之后,他整整八年时间爬火车寻寻觅觅,一直一无所获。
比利转述了《奥德修纪》里的故事:提瑞希阿斯告诉尤利西斯,他必须带一支桨前往乡间,一直走到一个没人见过大海的地方,路人会停下来问:你肩上扛的是什么。就在这个地方,伟大的尤利西斯以波塞冬的名义把桨插进地里,自此他重获自由。尤利西斯能否像《奥德修纪》里叙述的那样,十年梦想成真,找到自己的妻儿,重获自由?
比利的答案是肯定的。托尔斯在小说里杜撰的艾伯纳西教授告诉尤利西斯:对伟大的尤利西斯而言,供品是一支桨,对你而言,供品与多年流浪相关,应该是一根道钉。“你必须把它带到一个没人见过铁路的地方,人们会问你这是什么,就在那个地方,你要把它敲进地里。”
对于自己所不了解的,对于“未知的未知”,大多数人总是倾向于眼见为实,哪怕是一鳞半爪。冒险就是踏上“未知的未知”的旅程。当远行结束,别忘了分享桨板与道钉。或者说,当一段菱形人生轨迹将要抵达顶点的时候,别忘了带着冒险经历的一鳞半爪开始分享自己的故事,这样的故事最能打动那些懵懂的人。
抵达林肯公路在纽约时代广场的起点,几个年轻人走到了人生又一个菱形的底点:埃米特带着弟弟比利要从纽约出发,一路沿着林肯公路远行去加州开启全新的生活,他对此规划谙熟于心,一个人口快速增长的州,住房需求不断增长,依靠这笔启动资金,自己的木匠手艺一定可以翻修房子之后快速增值;达豪斯想着是参军,“身为黑人,无论你最终是背邮包、开电梯、加油还是坐牢,你都要穿制服。”达奇斯还没有结清与自己父亲的账;伍利却完成了自己的心愿,回到了家。
人生的下一个菱形轨迹才真正开始。
本文作者吴晨,《经济学人·商论》执行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