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敦与庾亮,都是东晋初期叱咤风云的人物。他们创造历史,曾一度改变了历史的走向。
王敦(266-324),字处仲,为王导从兄。《晋书》卷九八《王敦传》说:“敦少有奇人之目。”同辈的群从兄弟中,他成名最早。《世说·品藻》一一刘孝标注引《晋阳秋》说:“兄夷甫有盛名,时人许以人伦鉴识。常为天下士目曰:‘阿平第一,子嵩第二,处仲第三。’”虽有人以为王敦无有风流,甚至鄙称他为“田舍郎”,可实际上其人并非如此不堪。《晋书·王敦传》说:“初,敦务自矫厉,雅尚清谈,口不言财色……敦眉目疏朗,性简脱,有鉴裁,学通《左氏》,口不言财利,尤好清谈。时人莫知,唯族兄戎异之。”(《晋书》,页2557、2566)《世说·文学》二〇刘孝标注引《敦别传》说敦“少有名理”。以王敦生平行事及学通《左传》判断,他的名理恐怕不会是虚无之道。
王敦既是王衍等“四友”之一,本人“尤好清谈”,而夷甫是清谈领袖,则王敦清谈,不会迟于西晋元康时。永嘉六年,卫玠避乱过江,至豫章投王敦。(见《世说·赏誉》五一)
王敦幕府中,最重要的清谈家是谢鲲。《世说·文学》二〇说:卫玠始度江,见王大将军。因夜坐,大将军命谢幼舆。玠见谢,甚说之,都不复顾王,遂达旦微言,王永夕不得豫。玠体素羸,恒为母所禁,尔夕忽极,于此病笃,遂不起。
刘孝标注引《玠别传》:“玠少有名理,善《老》《易》,自抱羸疾,初不于外擅相酬对,时友叹曰:‘卫君不言,言必入真。’武昌见大将军王敦,敦与谈论,咨嗟不能自已。”这次夜坐清谈,王敦命谢鲲作陪。而卫玠一见谢,就很欣赏谢的风度与谈吐,与之达旦微言,把王敦晾在一边。卫玠喜欢谢,盖谢之清谈胜于王敦。故事的后半写卫玠体羸,而清谈太累人,由此病笃不起。看来,卫玠之死的真实原因不是因貌美被人“看杀”,而是“谈”死的。
现在试从王敦的角度,揭示他与东晋初期清谈的关系。
一、卫玠过江投王敦,相见欣然,清谈弥日,并称“阿平若在,当复绝倒”。由此推测,王敦在中朝时,即使未必与卫玠清谈过,但必定听闻“卫君谈道,平子三倒”的佳话。而卫玠应该知道王敦“尤好清谈”,他过江不往别处跑,而投了王敦,主要原因是王敦能谈。
二、王敦以为卫玠的清谈,与“正始之音”一脉相承,是“微言之绪,绝而复续”,说明他对魏晋清谈历史有正确的评价,史称他“有鉴裁”,此语不虚。
三、王敦与卫玠清谈弥日,此事发生在永嘉六年六月卫玠之死的前夕,比王导与祖约清谈还要早一些。王敦、卫玠、敦之长史谢鲲,是京师之外又一个清谈群体,为时较短。王敦以其最高军事长官的地位,自然而然成了这个清谈群体的首领。
再说庾亮。庾亮(289-340),字元规,明帝穆皇后之兄,事见《晋书》卷七三《庾亮传》。《庾亮传》说:“亮美姿容,善谈论,性好《庄》《老》。风格峻整,动由礼节,闺门之内不肃而成,时人或以为夏侯太初、陈长文之伦也。”美姿容,善谈论,性好《庄》《老》,这是魏晋风流名士的主要特征。风格峻整,动由礼节,与阮籍及其追随者的任诞行为很不相同,表现出尊重名教的人格内涵。故儒道兼备,重名教,宗自然,庾亮为一典型人格。这样一种性格与风度,在任何人看来都是非常迷人的,难怪元帝闻庾亮之名,引见时见亮“风情都雅,过于所望,甚器重之”。
庾亮儒道兼具的品格与风度,是庾氏二支门风的完美结合。庾亮从父庾敳,是袁宏《名士传》所称的“中朝名士”。敳自称《老》《庄》之徒,善清谈。庾亮称这位从父是庾氏一门的清谈之祖。他善谈论,性好《庄》《老》,应该多少受到从父的影响。庾亮的伯父庾衮,则是纯粹的儒者,世号“异行”。《晋书》卷八八《孝友传》说:“衮学通《诗》《书》,非法不言,非道不行,尊事耆老,惠训蒙幼,临人之丧必尽哀,会人之葬必躬筑,劳则先之,逸则后之,言必行之,行必安之。是以宗族乡党莫不崇仰,门人咸慕,为之竖碑焉。”庾衮思想、言行无不遵循儒家礼仪,简直成了完人。庾亮“风格峻整,动由礼节,闺门之内不肃而成”的品格与门风,与伯父庾衮的纯儒之风大有渊源。庾敳作风偏于道,庾衮作风纯为儒,庾亮融从父敳之道,取伯父衮之儒,儒道互不偏废,修炼成堪称完美的人格。
史称庾亮“善谈论”。如何善谈?谈论什么?有关记载少之又少。唯有《世说》中有几条庾亮谈论的记录。例如《世说·容止》二四:
庾太尉在武昌,秋夜气佳景清,使吏殷浩、王胡之之徒登南楼理咏。音调始遒,闻函道中有屐声甚厉,定是庾公。俄而率左右十许人步来,诸贤欲起避之。公徐云:“诸君少住,老子于此处兴复不浅。”因便据胡床,与诸人咏谑,竟坐甚得任乐。后王逸少下,与丞相言及此事,丞相曰:“元规尔时风范不得不小颓。”右军答曰:“惟丘壑独存。”
解读这个故事之前,有必要简要介绍庾亮在武昌的背景。《晋书》卷七三《庾亮传》说,陶侃薨,迁亮都督江、荆、豫、益、梁、雍六州诸军事,领荆、江、豫三州刺史,进号征西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假节。亮固辞,乃迁镇武昌。陶侃卒于咸和九年,庾亮镇武昌即在其时。晋明帝崩,由明穆皇后辅政。庾亮为帝舅,地位尊崇无人可及。然苏峻之乱所以起,庾亮负有重大责任。平定苏峻后,庾亮自责不已,一度甚至想“遁逃山海”,结果成帝诏有司夺其船。庾亮乃求外镇自效,受命镇芜湖。陶侃卒,庾亮迁镇武昌,是地位最高的军事长官,权重毫不逊于王导。
庾亮的幕府同样济济多士,有名者如殷浩、王胡之、孙盛、范汪、王羲之等。历史上的幕府,往往成为学术与文学创作的中心。如果府主风流且喜好文义,则此幕府就成了文化沙龙。征西将军庾亮镇武昌,其幕府便是清谈的又一中心,与京师建邺王导的幕府遥相呼应。
庾亮幕府中最有名的佳话,是“南楼理咏”。佐吏殷浩是清谈高手,王胡之也喜清谈。南楼,是庾亮与僚佐谈论咏谑的武昌南楼,后世称为“庾楼”。理咏,前人或解释为咏诗,即诵诗。理咏之后,庾亮来,“与诸人共咏谑”。如果理咏为咏诗,则咏谑就可解释为以咏诗的方式嘲戏取乐。但我觉得理咏是咏诗的解释,总有疑问。理咏之“咏”,如果是咏诗,则“理”又作何解?《世说》中有咏言、咏语、理咏、谈咏、言咏,其中的“咏”字,恐不作咏诗解。例如《世说·品藻》四八注引《刘惔别传》:“其谈咏虚胜。”谈咏,即清谈。咏,非指咏诗。《世说·文学》五五:谢安说:“此集固亦难常,当共言咏。”言咏,即清言。咏,也非指咏诗。故理咏者,是义理的谈论,还是解释为清谈比较妥当。
庾亮与僚佐“南楼理咏”具体谈什么?实在难知。庾亮与孙盛两个年幼儿子之间的对话,则是主题明确的标准清谈。《世说·言语》五〇记载:
孙齐由、齐庄二人小时诣庾公。公问齐由何字,答曰:“字齐由。”公曰:“欲何齐邪?”曰:“齐许由。”“齐庄何字?”答曰:“字齐庄。”公曰:“欲何齐?”“齐庄周。”公曰:“何不慕仲尼而慕庄周?”对曰:“圣人生知,故难企慕。”公大喜小儿对。
刘孝标注引《孙放别传》,比《世说》的记载更详细曲折:“放字齐庄,监君(孙盛)次子也。年八岁,太尉庾公召见之。放清秀,欲观试,乃授纸笔令书,放便自疏名字。公题后问之曰:‘为欲慕庄周邪?’放书答曰:‘意欲慕之。’公曰:‘何故不慕仲尼而慕庄周?’放曰:‘仲尼生而知之,非希企所及。至于庄周,是其次者,故慕耳。’公谓宾客曰:‘王辅嗣应答,恐不能胜之。’”当时孙盛为庾亮记室参军,两个儿子,年约八九岁。大概庾公先已知二小儿聪颖,召见欲观试。故事的重点在庾公与齐庄的对话,对话的中心问题是:为什么不慕仲尼而慕庄周?庾亮难,齐庄答。一问一答,涉及到魏晋玄学的重要问题,即圣人与贤人的区别。孔子是圣人,庄周是大贤,非圣人。圣人生而知之,不可学,不可企及。齐庄的回答,其实也是魏晋人士对于圣人、贤人问题的共识。八岁的小儿,有如此深刻的理解,故庾亮大喜,以为即使王弼的应答,恐怕也不能胜过齐庄。
庾亮的清谈事迹,还有戏称刘遵祖为“羊公鹤”的故事,见于《世说·排调》四七注引《晋纪》:刘遵祖“少有才学,能言理”,年轻时就为清谈大家殷浩所知。殷在庾亮面前介绍刘清谈如何如何。庾公听了很高兴,便取用刘为幕僚。既召见刘,命其坐在独榻上,以示优待。二人便开始清谈。可不知为什么,刘这一天谈论的状态十分不佳,与殷浩的介绍,大不相称。庾亮未免有点失望了,于是戏称刘是“羊公鹤”。“羊公鹤”的典故有来历:往昔羊叔子(羊祜)有鹤,善跳舞,羊公曾向客人称叹鹤,客人说,把鹤驱使来试试看。鹤驱来了,却毛羽松散,无精打采,就是不肯舞蹈,令主客大失所望。庾亮把刘遵祖比作“羊公鹤”,贴切有趣,令人绝倒。这个颇具喜剧色彩的故事,说明庾亮很尊重清谈之士。当然,清谈有时发挥大不如平日,出现“羊公鹤”,也是常见的现象。或许他日,“羊公鹤”状态佳,会舞蹈不停,让人大喜过望。
以上取自《世说》中有关庾亮清谈的三例,足可以说明当时的武昌,是长江中游的一个清谈中心。武昌与建邺,互通声气,人员上下往来,共同描绘出东晋初期清谈流行的景观。
不过,庾亮清谈的水准实在不敢恭维,《世说·品藻》七〇注引《殷羡言行》说:“时有人称庾太尉理者,羡曰:‘此公好举宗本槌人。’”这是殷羡等人评论庾亮言理的特点。宗本,指义理的根本、宗旨。“好举宗本槌人”,形容庾亮清谈,以根本问题问难。虽然很有力度,使人感觉沉重,但离义理精微,言辞巧妙的境界,还远着呢。
(本文摘自龚斌著《魏晋清谈史》,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4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