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0月24日,美国铸币厂正式将华裔好莱坞女演星黄柳霜(Anna May Wong)印制在25美分的硬币上。这是首位出现在美元上的亚裔,所属的“杰出美国女性铸币计划”从该年到2025年每年发行一套5枚新硬币,以纪念美国历史上被忽视的杰出女性。在“黄柳霜”这枚硬币上,黄柳霜姣好的面部枕在一只优雅修长的手上,突出典型的东方女性特点。这一新币不仅是纪念和表彰黄柳霜开创性的演艺生涯,也是对黄柳霜勇敢的一生致敬,她在那个“黄祸”和法定种族歧视的年代,作为一名亚裔美国女演员,用她出色而富有意义的表演克服种种纠葛和困难,突破时代藩篱,成就了自我。
当地时间2022年1月18日,美国华盛顿特区,好莱坞早期华裔女星黄柳霜成为首位登上美国货币的亚裔。
近几年,黄柳霜这个名字时不时出现在华人世界。但对于并不关切华裔/亚裔美国人或中美关系的普通中国人而言,这个名字依然是陌生的。淹没在浩瀚的中国历史之中,鲜为人知。对于读过黄柳霜那段历史,或者听说过她那些故事却抱有深深的传统中国观念的人来说,黄柳霜在他们内心深处有一种复杂的情愫。虽然说东方主义的叙事工具渐渐远去,殖民主义的话语不再被频频使用,但黄柳霜在今天中美关系大变动的格局中仍然有符号化意义。
19世纪“淘金热”背景下的黄柳霜家族
1905年1月3日,黄柳霜出生在一个从中国到达美国西海岸谋生的家族,是加利福尼亚的第三代华裔美国人。半个世纪之前,黄柳霜的祖父母到达美国,是“淘金热”的那一代。也正是在这半个世纪里,这些曾经为美国西部开发作出卓绝贡献的华人经历了最初的接纳、19世纪80年代的排斥,到19世纪末的暴力种族歧视。说起来也非常忧伤,华人是在美国唯一遭受制度化排斥的亚裔族群,而黄柳霜一家居住的洛杉矶(包括其母亲家族所在的旧金山)可以说是美国劳工排斥华人的漩涡。在美华人开始经历制度性排华时期,也就是从1882年《排华法案》,直到1943年,经过华裔美国人的不懈努力和国民政府的外交斡旋方止。黄柳霜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从一个洗衣工的女儿成长为好莱坞的华裔传奇。
终其一生,黄柳霜大部分时间都处在与演艺生涯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爱恨交织的纠葛之中。如果从她的生命和生活轨迹来考察,黄柳霜身上至少有三种纠葛,她一直在对自我抱有渴望并与命运抗争,从而克服这些纠葛,最终成就了自我。
这个纠葛首先来自黄柳霜的所在家庭尤其是她的父亲。虽然黄柳霜的父亲是在加州出生的第二代华裔,但他与广东老家保持着联系,几番往返中美,还在老家娶妻生子。和其他在加州谋生的大多数华人一样,黄柳霜的父亲对中国传统文化和中国人的身份有着深刻而固执的认同。这样的文化记忆使他们免于被同化。黄柳霜是父亲在美国的妻子所生的第二个女儿,父亲的这种中国情结,以及对传统习惯的执着、对家庭生活的期望、对故乡的忠诚、对宗族组织的忠心,与他在洛杉矶种族歧视的夹缝中寻找财富的现实,构成了黄柳霜所面临的第一种家庭情感纠葛。她一生都要接受并忍受这样的文化断裂,而这种心理影响在她后来的从影生涯中表露无遗。
《黄柳霜 : 从洗衣工女儿到好莱坞传奇》,[美]郝吉思(Graham Russell Gao Hodges)著,王旭、李文硕、杨长云译,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2016年出版
来自传统家庭与好莱坞种族歧视的纠葛
至关重要的是,黄柳霜的父母是持有“好男不从军,好女不从艺”中国传统观念的那一代人。黄柳霜曾说过,对于她正在萌生的以演艺为职业的念头,她的父亲是反对的,母亲是默许的。父亲对于电影界的反感源于中国文化,由女人来担纲电影演员在中国还是一件新鲜事,而从事这一行业的人声望差、薪水低。而且,女演员在那个时候差不多与“娼妓”联系在一起。也就是说,黄柳霜想要成为演员首先就面临恪守传统生活方式的家庭羁绊。黄柳霜与电影中的那些同龄人相比,家境略好;在她困惑沮丧的时候,父亲强烈的传统观念是她可以依靠的精神支柱;她的中国文化背景为她提供了涉入好莱坞这一潭污水所需要的自尊,在未来的日子里,她得用家庭和自身的文化背景去克服演艺生涯中遇到的种种问题。所以,父亲话语权主导的家庭带给她与生俱来的一重纠葛,就是她的事业可以为她的家庭带来收入但得不到认可。
20世纪初的美国电影业正处在转型之中,明星体制开始出现,电影制作逐渐开始偏爱虚构故事,不再限于纪录片;人的表演才能比机械化的魔力拍摄更重要。好莱坞的叙事方式为美国创造了一种新的象形文字,成为一种新的世界语言。对于黄柳霜来说,将这种新的语言融入自己的精神和思维是必要的,不幸的是,好莱坞同样也为她创造了一种身份属性,她长时间忍受着这种身份属性所释放的恶意讯号。对少女黄柳霜来说,电影不仅仅是新奇的娱乐方式,也似乎是她用于消解学校里遭遇的种族歧视的方式。电影带给她的强烈的愉悦使她对其中赤裸裸的种族歧视视而不见,学会了将种族歧视本身视作银幕上迷人故事的一部分或者对现实生活的如实呈现,而不是电影本身所要去反映的种族歧视。换句话说,她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在全神贯注于演员的精湛技艺,并且认为女演员也可以饰演各种各样的角色。有时候,黄柳霜会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对着镜子连续几个小时练习表演。这样的沉浸显然为她提供了暂时远离种族歧视现实的时刻。
然而,在早期的电影院里,最有利可图的故事片充斥着“反亚”主题。这种主题的影片始于1898年托马斯·爱迪生摄制的短片《舞动华人木偶》,陌生、奇异成了美国人摄制的影片中华人固有的形象。唐人街为电影编剧、导演和制片商们提供了关于中国人的空间想象,他们把有关中国的错误信息与种族神话拼接起来,当黄柳霜成长为具有典型的东方美的少女时,贬低华人及其地位的影片已经成为好莱坞的标准。1919年的一部中国主题的电影《红灯笼》给黄柳霜坚定自己的演艺生涯提供了机会。影片中,女演员艾拉·娜兹莫的表演使黄柳霜意识到自己的“种族肖像”与其他人具有同等的价值,她觉得自己可以堂堂正正地凸显自己的个人经历。从1920年的《法外之徒》开始,黄柳霜先后在几部电影中出演了无名的小角色。她的演技使她迎来了自己的一部扛鼎之作《海逝》(1922年),黄柳霜通过表演颠覆悲剧,在剧中传达了自己对中国文化的理解。尽管如此,所有这些电影都无法让作为华人的黄柳霜担纲主角,她只能是从剧中唯一的华人变成有一定戏份的配角。更关键的是,这些电影的情节看起来都很简单甚至荒谬,其套路基本上是东方女孩爱上西方男子,或者成为某个西方男子的情人。在这样的西方式建构中,“东方”是一个在特性和性别上对占领和统治顺从的地方。而且,黄柳霜在电影中的最终命运都是死亡。而在这种表达情爱或性爱的电影里,作为亚裔,黄柳霜是不可能与男主角发生吻戏的,这种跨种族的接吻在当时是被禁止的。美国的种族成见使得在好莱坞推出的浪漫爱情剧中,若黄柳霜的角色有可能坠入爱河,她就必须在故事结局中死去。23岁的黄柳霜开始厌倦她这种在影片中必然死亡的命运,因此选择离开美国,第一站就去了正在挑战美国影视公司霸权的德国。在欧洲的两年,她很快就获得了声誉和威望,但是,与美国影片一样,她同样无法通过表演扫除现实中的跨种族感情禁忌,黄柳霜无法解决通过表演来消解现实中的种族歧视的纠葛。也许是失望,也许是想家了,1930年9月黄柳霜返回了美国。此后一度穿梭于大西洋两岸。
寻根但终究无根
黄柳霜背负的第三种纠葛来自更宏阔的中美政治环境。而这来自中美两国政治现实的纠葛同样也是黄柳霜的演艺事业造就的。首先,《海逝》非常成功,黄柳霜运用情感、变换发型及选择服装、手势和台词,在银幕上展现中国角色,为观众展现了亚洲文化的潮流。但是,她所饰演的一个对年长的美国白人轻易以身相许的中国女性角色,使她最终在中国饱受非议。1934年,黄柳霜主演《莱姆豪斯蓝调》,她在影片中表演、歌唱和舞蹈堪称完美,但中国的媒体抨击她出演此片,谴责该片“再一次抹黑中国”。1935年,在被米高梅公司拒绝主演《大地》后,受到打击的黄柳霜决定去中国实现她一生的梦想。对于20世纪30年代的华裔美国人来说,回到中国既是一项事业选择,又不乏精神动力。好莱坞让黄柳霜星光熠熠,但也让她声名狼藉。因此,当黄柳霜乘坐胡佛总统号邮轮穿越太平洋时,有关她的争论浪潮席卷了中国东部。许多杂志连篇累牍地报道她曾在银幕中侮辱中国,公共质疑为何要欢迎黄柳霜来中国。时值国民政府发起新生活运动,黄柳霜在电影中常常恣意地暴露双腿,与当时要求的接受德容言功的“四德”教育运动格格不入。当时中国政府甚至还规定了裙摆的最短尺寸,在此种氛围中,黄柳霜在银幕上的形象在政治上就显得非常危险。不过,黄柳霜的中国之行开端良好,来到上海后,她很快成为各种豪华晚宴的座上宾,像顾维钧大使夫妇为她举行了欢迎晚宴,把她捧上了中国的上流社会,跻身国际精英人物之列。
1932年,美国华裔女星黄柳霜。
黄柳霜回到祖籍地长安村,完成了中国之行的寻根之旅,但此行并没有让她成为中国公民。每到一地,她基本上都入住国际知名豪华酒店,与中国的精英圈子打交道,在中国的大都市中穿梭。在穿衣打扮上一掷千金。除了在长安村短暂停留外,她很少接触中国的普通民众,也没有前往那些偏远地区。但是,黄柳霜满载而归,信心大增,她打定主意要致力于改善祖国的形象,减缓其贫困问题,支持中国日益严峻的抗日斗争。这更加坚定了她自二十年代末起就确立的中国认同,她准备与国民党、蒋介石和城市知识分子站在一起。与在中国奉为贵客截然相反,回到美国,黄柳霜又不得不正视作为二等公民的事实。回到旧金山,迎接她的是对她的家庭身份的粗暴提醒。而另一方面,1937年后的中国政治现实,抗日战争、国共内战和冷战都使她再也没有机会回到中国,而她的家人也不得不在这些变故中陆续返回美国。作为华裔好莱坞明星,黄柳霜从中国回来后更加热衷于华裔美国人的公共事务,比如1937年她卖掉多年珍藏的部分礼服,资助援华联合会;1938年参加新唐人街开幕礼;同年6月她组织了一项义举为中国筹款,捐献紧缺的药品。她后来为支持中国的抗战,四处奔波。还把一些流行曲目与中国戏剧结合起来,揭露日本侵略中国的暴行。尽管如此,但当1943年冬春之际,宋美龄访美,在好莱坞明星特别茶会和社会名流参加的派对中,黄柳霜不在被邀请之列。有许多因素都对黄柳霜不利,比如与苦力联系在一起的洗衣工女儿的身份;宋氏对好莱坞电影中表现的华人形象的厌恶;在这个中美关系向好,中国大国形象崛起的时刻,黄柳霜代表了不堪回首的过去。
好莱坞黄金时代最令人难忘的人物之一
这三种纠葛恰好对应着黄柳霜最重要的三个时刻,与生而来的华裔身份及其中国传统、家庭环境带给她的家庭纠葛,其中既有她对父权的反抗,又有家庭对其演艺事业不理解造成的情感伤痕。从她在电影中崭露头角到演艺生涯的黄金时期,冰冷的种族歧视现实和尚有片刻温情脉脉的情感戏,使黄柳霜长期都陷入在现实与舞台表演的纠葛之中,本以为电影可以消解现实的郁闷,却不料电影里还有比现实更残酷的无奈,这是她的事业纠葛。最后,黄柳霜虽然很努力地为自己的国家尽力,长期支持和援助中国抵抗日本的侵略,但这份辛勤却没有使她与美国华人社会增进关系。一边是长期遭遇华裔美国人二等公民的种族歧视,一边是为祖国不遗余力却未受到重视甚至还因为被冷落受到伤害,这可称为身份纠葛。
黄柳霜参加好莱坞《老妇人》的首映式
自她的第三种纠葛产生后,黄柳霜再也回不到过去的高光时刻。她此后更珍惜家人和朋友。虽然时代给予黄柳霜种种限制和纠葛,但她均勇敢地承受着这些侮辱和法定的歧视。她以她作为东方女演员独有的方式去面对和克服这些问题。有时也不免拍案而起,或让满腔怒火在心中默默地燃烧,因此还几度病倒。她的勇气、高雅和智慧使她能够走向更广阔开放的世界,寻求爱恋、演艺生涯的满足和幸福,或是在为祖国和苦难同胞们四处奔波时油然生起的民族认同感。应该说,在一个并不利于华裔好莱坞女演员成长并存在声名玷污可能的时代,黄柳霜超越国界的生活和演艺经历冲破了政治、种族和性别的藩篱,成就了一个独特而伟大的演员。1961年2月3日下午,黄柳霜突发心脏病,溘然而逝。这一年,《纽约时报》称这位以大眼睛、表情丰富和时尚风格著称的女演员是“好莱坞黄金时代最令人难忘的人物之一”。斯人已逝,时代造成的错误,压在一个人身上是一座无法翻越的大山,压在一个族群身上是一个永不磨灭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