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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贞德:从一则高僧助产的故事谈起

唐代(618-907)中叶的王焘(约670-755)在其医学名著《外台秘要》中收录了一则妇女分娩、高僧助产的故事。

唐代(618-907)中叶的王焘(约670-755)在其医学名著《外台秘要》中收录了一则妇女分娩、高僧助产的故事。故事由名为“崔氏”的学者阅读“峦公”的著作破题,接着便以峦公第一人称叙述,描述一位名叫庆的男士,因媳妇即将临盆,忧虑之余,前来求助,不仅要求医生开“滑胎方”助产,更力邀他一同回家坐镇。故事原文如下:

《崔氏》:……余因披阅峦公《调气方》中,见峦公北平阳道庆者,其一妹二女,并皆产死,有儿妇临月,情用忧虑,入山寻余,请觅滑胎方。余报言少来多游山林,未经料理此事,然当为思量,或应可解。庆停一宿。余辄忆想,畜生之类,缘何不闻有产死者,淫女偷生,贱婢独产,亦未闻有产死者。此当由无人逼佐,得尽其分理耳。其产死者,多是富贵家,聚居女妇辈,当由儿始转时觉痛,便相告报,旁人扰扰,令其惊怖,惊怖蓄结,生理不和,和气一乱,痛切唯甚。旁人见其痛甚,便谓至时,或有约髻者,或有力腹者,或有冷水噀面者,努力强推,儿便暴出,蓄聚之气,一时奔下不止,便致运绝,更非它缘。至旦,以此意语庆,庆领受无所闻,然犹苦见邀向家,乃更与相随,停其家十余日。日晡时见报,云:儿妇腹痛,似是产候。余便教屏除床案,遍一房地,布草三四处,悬绳系木作衡,度高下,令得蹲当腋,得凭当衡,下敷慢毡,恐儿落草误伤之。如此布置讫,令产者入位,语之坐卧任意,为其说方法,各有分理,顺之则全,逆之则死,安心气,勿怖强。此产亦解人语。语讫闭户,户外安床,余共庆坐,不令一人得入。时时隔户问之何似,答言小痛可忍。至一更,令烂煮自死牝鸡,取汁作粳米粥,粥熟,急手搅,使浑浑适寒温,劝令食三升许。至五更将末,便自产。闻儿啼声,始听人入。产者自若,安稳不异。云:小小痛来,便放体长吐气,痛即止。盖任分和气之效也。庆问:何故须食鸡肉汁粥?答云:牝鸡性滑而濡,庶使气滑故耳。问:何不与肉?答云:气将下,恐肉不卒消为妨。问:何故与粥?答云:若饥则气上,气下则速产,理不欲令气上故耳。庆以此为产术之妙,所传之处,无不安也。故知峦公隐思,妙符神理。然则日游反支之类,复何豫哉?但以妇人怯弱,临产惊遽,若不导以诸法,多恐志气不安。所以简诸家方法,备题如左,其间取舍,各任量裁。

这则故事,应当是现存文献中,描写妇女生产,最早也最完整的记录了。其中身怀绝技、成功助产的“峦公”,名为昙峦(476-542),是北魏时代的高僧。据说他年轻时,为寻求长生不老仙方,曾远赴南方的萧梁王朝(502-557),企图拜见著名的道士陶弘景(456-536)。不过,后来经佛教高人指点,决定解脱生死,因此北返之后,便隐居山林,不再寻寻觅觅。尽管如此,由于他“调心练气,对病识缘”,技术精湛,名满京城,大概像庆这样的求助者络绎不绝,因此干脆写一本《调气方》,将一生练气治病的心得发表示人。

妇人乳儿图


《调气方》显然流传多时,一百五十年后,唐代的户部尚书崔知悌,晚年“述职孤城,空庄四绝,寻医访道”,便曾接触昙峦之作,并将上述故事收录在自己编辑的《崔氏纂要方》中。崔知悌读了昙峦的助产事迹,甚感佩服,大叹“峦公隐思,妙符神理!”然而,话锋一转,突然发问:“然则日游反支之类,复何豫哉?”既然峦公的调气方如此有效,又何必回避“日游神”“反支日”之类的鬼神禁忌呢?接着他又自问自答:“但以妇人怯弱,临产惊遽,若不导以诸法,多恐志气不安。”实在是因为妇人胆怯懦弱,临到生产,容易惊惧,假使不教导她们各种方法,恐怕她们情绪不稳!于是崔知悌说,除了昙峦调气助产的技术之外,他还整理了各家的禁忌说法,收录在后面,请读者看完调气助产的故事之后,再各依所需,选择采用。

遗憾的是,尽管昙峦洋洋自得,崔知悌大表赞叹,他二人的著作,不论是《调气方》或是《崔氏纂要方》,如今都已失传。我们今日之所以能读到这则生产故事,必须归功于王焘。王焘生活在公元七世纪末、八世纪初,约当武则天的时代。他收集自古以来的重要医药方书,加以整理、摘要,并且注明征引文献的原始出处,编成一部《外台秘要》。《外台秘要》共四十卷,其中第三十三和三十四卷,收录了妇女怀孕、产育、保健等相关知识。上述生产故事,便在第三十三卷《产乳序论》之中。而在故事之后,王焘罗列“崔氏年立成图法”,依照产妇的年纪,说明回避各种鬼神禁忌的方法,应当就是前面崔知悌所说“简诸家方法,备题如左”的内容。

从以上的生产故事可以得知,这位名叫庆的男士,曾经有三位亲人因难产而过世,可见分娩危险,九死一生,充满难以预估的变数。如今儿媳即将临盆,庆为了减少风险、掌握生机,决定寻求医药专家的协助。而他所拜访的能人,既不是在市街上挂招牌、贴广告,为人看病开方的医生,也不是邻里之间经验老到、甚具口碑的产婆,反而是隐居山林却名满天下的昙峦。对庆来说,医学高僧所能提供的,小自滑胎药方,大至亲自出诊,应当对妇女生育之事了然于心,具备一套全面性的健康照顾措施。昙峦到了产家,指导布置产房,挪出空间之后,并没有让产妇躺下待产,而是在屋梁上“悬绳系木作衡”,以衡木撑住产妇的胳肢窝,让她以半蹲的姿势生孩子。一个人半蹲地生产,应该非常辛苦,昙峦却不让任何人进去协助,是因为将难产归咎于“聚居女妇辈”,造成扰攘惊怖,因此标榜由产妇一人自然顺生。由崔知悌的评论看来,当时存在的助产知识,除了峦公的调气法之外,也包括了“日游反支”之类的禁忌。不过,崔知悌认为这类知识之所以聊备一格,纯粹是因为“妇人怯弱”,不能不设法安定她们的心神。显然,在高僧和士大夫这两位医学专家的眼中,不论是临月的产妇,或是助产的女流之辈,都各有问题,没有男性医生的帮忙,还真不行呢!

然而,医学高僧的实际助产经验恐怕不多,他最初被庆问到关于难产死亡的事情时,所能想起的,竟然是“畜生”“淫女偷生”“贱婢独产”之类的传闻,没有什么亲自参与观察的资料。反倒是他批评助产妇女的文字,透露了两个历史事实。第一,助产的主要帮手是女性,而不是男医生。她们可以支持半蹲的产妇,让她安心生孩子,而不必挂在衡木上。第二,助产妇女可能采取的方式,包括帮产妇按摩(力腹),可能是减少疼痛,也可能用来协助胎儿往下运行;倘若产妇晕了过去,她们也可能拿冷水泼她(以冷水潠面),好让她苏醒。不论如何,这些方法都得不到昙峦的青睐,反而是这名独自生产的女士,看来挺能领会他的教导,令他颇为嘉许。然而,我们看看这位女士,她形容自己以“放体长吐气”的方式来消除阵痛,显然相当熟练与稳健,不禁令人怀疑,她的生产知识恐怕不是到了分娩当下,才现学现卖的,应该是早有准备,另有来源。说不定她在怀孕的过程中,就不断吸收新知,而她所请教的对象,也可能包括昙峦所批评的那些女性亲友或助产人士!

女性虽然具备医药知识,却很少写作发表,反倒是她的生产经验,靠男性的记载流传了下来。不过,值得注意的是,这两位男士在记录这个故事的时候,想要传达的讯息重点,并不在于生产,而在于助产。一位僧人提供绝妙产术,经一位男性士大夫抄录,两人还借机对产妇和助产妇分别评论了一番。这些男性医学专家所在意的,不是女性的生命经验或知识形态,而是他们自己研发出来的医学技术,对生育这一件攸关女性生死的大事,能掌握到什么程度,提供哪些帮助。他们的出发点,是保护。不过,由于他们对女性的身体和行为,逐渐发展出一套特定的看法,因此对于女性自己的经验和知识,有时反而难以接受。于是乎,这一套保护的医学,就难免流露出管束女性的意味。

北魏家务陶俑


从昙峦的北魏,到崔知悌的唐代,这一百多年间,正是这一套保护与管束并行的医学逐渐形成的时代。虽然在昙峦之前,中国就已经有不少医药方书,针对妇女健康提供各种意见,不过,在五世纪到八世纪之间,却不断出现收集、整理、摘录、分类各种医药文献的努力。在这个过程中,男性医学专家们,透过撰写各式各样的医学著作,对女性的产育功能,从求子、怀孕、安胎、养胎,到分娩、产后保健,一步步发展出应对的措施。这些针对女性而来的医药知识和医学观点,深深地影响了传统中国医学对女性的看法,奠定了几百年后中医妇科学在宋代独立发展的基础。虽然这些医书的作者都是男性,但若抽丝剥茧,努力搜寻,我们仍然可以从字里行间,找到女性经验或女性意见的蛛丝马迹。

事实上,由于传统中国的性别分工方式,女性必须负责日常生活中的卫生保健。为人助产,当然需要医药知识。但即使是一般妇女守护家人健康,也难免涉及医疗照顾的行为。不论是母亲抚育子女,女儿奉养父母,媳妇敬事舅姑,妻子服侍丈夫,甚至是家中女仆帮忙哺乳,充当奶妈,恐怕都各有一套医药观点和知识。女性担任健康照顾的工作,既符合社会伦理,也满足自我期许,众人不但没有负面意见,偶尔还会加以表扬。有时,一个女人必须照顾的亲属人数超过她所能负荷的程度,她不得不有所取舍,以至于被放弃的亲人,或者患病、或者丧生。即使如此,政府法令或社会舆论也未必大加挞伐,反而可能基于同情而予以宽宥。然而,倘若她跨出门庭,协助生产,或尝试制药,医疗病患,那么她所面临的待遇和处境,就吉凶难卜了。有些男性医书作者将女性研发的药方收录下来,有些却主张女性参与制造药品会令药品无效,另有一些则如昙峦和崔知悌,认为女性介入只会带来烦乱困扰,大可不必。然而,正是因为有男性医学专家这些品头论足的文字,我们才知道女性参与生老病死的活动从来不曾间断。

王焘所收录的这个故事,生动写实,仿佛那位半蹲地架在衡木上的女士,就在读者的眼前似的。然而,这个故事除了告诉我们,古代人是蹲着生孩子之外,其实还透露了许多医疗史上非常重要的性别课题,亦即女性在生育文化和健康照顾的活动中,究竟占据什么地位?又具有哪些形象?事实上,即便是蹲着生孩子这一件事,都已经足以使我们大开眼界,重新思考医生和病人的关系。

(本文摘自李贞德著《女人的中国医疗史:汉唐之间的健康照顾与性别》,浙江古籍出版社,2024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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