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在推出了“大家读经典”系列丛书的第1辑五本(《如何阅读马克思》《如何阅读马基雅维利》《如何阅读蒙田》《如何阅读阿奎那》《如何阅读休谟》)之后,第2辑最近也出版了,包括《如何阅读柏拉图》《如何阅读笛卡尔》《如何阅读达尔文》《如何阅读海德格尔》《如何阅读波伏瓦》。这个系列是英国格兰塔(Granta)出版社的王牌书系,由当代著名哲学家西蒙·克里奇利主编。本文节选自《如何阅读柏拉图》一书,作者理查德·克劳特(Richard Kraut)是美国西北大学的哲学教授,曾担任《柏拉图剑桥指针》(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Plato)的编者。
柏拉图
我们不能确定真实的苏格拉底是否说过“未经检省的生活不值得过”这样的话,也无从知晓这话是不是柏拉图加工而来的。这话并不曾出现在柏拉图的其他作品当中。不过,这话的意思在柏拉图的作品里是有明确界定的。参详诸如《游绪弗伦篇》《拉凯斯篇》《卡密德斯篇》《吕西斯篇》(Lysis)《普罗泰戈拉篇》(Protagoras)《小希皮亚斯篇》(Hippias Minor)以及《美诺篇》这样的伦理短篇,便不难发觉,苏格拉底实际上是在推行一种对抗式的谈话;确切地说,苏格拉底会首先提起一个难度十足的伦理问题,很是抽象,因而相当有迷惑性;诸如,什么是虔敬?(《游绪弗伦篇》)什么是勇气?(《拉凯斯篇》)美德能教吗?(《普罗泰戈拉篇》、《美诺篇》)有意撒谎的人是否比无意撒谎的人更好?(《小希皮亚斯篇》)面对这样的问题,苏格拉底的对话伙伴时常会冒险给出直接回答,要不就是在一系列的追问之下,给出答案。答案既出,便即刻受到仔细拷问,看看这答案是否契合答案提供者的其他观念;而且很快就能看出,这样的答案是站不住脚的,因为这样的答案将会导致内在矛盾,由此引发答案提供者信念体系自身的矛盾或者歧异。往往会展开追索,激发进一步的诸多答案,但最终都找不到满意的解决办法。于是,苏格拉底便承认自己无力解决这个问题,尽管问题本身至关重要;而对话则以此告终。
“未经检省的生活不值得过”,这话的意思自然是说:经过检省的生活之所以值得去过,全然就是因为这样的生活是自我批评性质的。这也就意味着,苏格拉底式的对话,即便最终不能找到满意的答案来回应那个初始问题,但也已经催生了有着深沉价值的东西。伦理探究的过程,即便不能导向明确结论,这个过程也自有其价值。苏格拉底的言谈解释了他为什么要过那样的生活,深沉的伦理思考蕴涵了巨大价值,这解释的核心恰恰就在于这样的巨大价值。以哲学精神来应对伦理生活的至深问题,苏格拉底让柏拉图深深意识到此举的分量,并且苏格拉底成为一个范例,让柏拉图深深体认了什么才是以哲学精神应对伦理生活的至深问题;在这方面,苏格拉底对柏拉图影响之深,是其他的任何人都做不到的。
柏拉图显然将苏格拉底视为超拔凡俗道德和宗教标尺之上的人,这样一个人最终葬送了自己的性命,乃是因为他身上的那种优越感招惹了众人的恨意。《申辩篇》通篇,苏格拉底都在谴责陪审团那松懈的道德标尺;他谴责他们最先关心活得长久,活得舒服,一心只想着财富、声誉和权力,谴责他们为达目的,不惜违背法律。他们从未真正考量过他们追求的目的本身价值究竟几何。他们当然自觉都是好人,但是苏格拉底相信,所谓美德,倘若其基础仅仅是不加思考地接受共同体碰巧予以器重的那些价值,那将只能是赝品。每个人都必须设法达成这样的自我确证:我们生命中予以追求的东西,是值得我们付出全部努力的。据此,苏格拉底发出问询:除了他一直致力于推行的那种对话机制外,还有别的办法可以做到这一点吗?柏拉图完全相信,在这个问题上,苏格拉底是对的,而且,苏格拉底对同胞公民的俗成主义及其自满和腐朽的批判,也是正确的。
苏格拉底在学习弹奏里拉琴
柏拉图的诸多作品实际上可视为《申辩篇》的参考篇章,因为这些作品实际上是拓展了苏格拉底之审判和苏格拉底之死这个论题。《游绪弗伦篇》里面的苏格拉底,乃是要回应针对自己的那些法律指控,而且苏格拉底在市场上遇到的那个人,也就是游绪弗伦,实际上也卷入了一桩诉案:他刚刚指控自己的父亲谋杀了一个仆人。苏格拉底告诉游绪弗伦,自己也被人指控创造新神,游绪弗伦即刻认定,苏格拉底声称听到的神的声音,就是麻烦之源。接着,二人便展开对话,主题便是何谓虔敬。苏格拉底发出问询:是否存在明确标志,可以论定人们的某些行为拥有宗教正确性,另一些行为则不具备宗教正确性。游绪弗伦则显然无力回答这个问题,而且看来也不曾思考过这个问题,不过,游绪弗伦依然认定,自己是应该指控父亲的,那是宗教义务所在。
游绪弗伦并没有一般性的标尺或者准则来论定什么是宗教义务,他也因此在柏拉图的这部作品里面成了一个浅陋之人。指控父亲,很可能是严重的不义之举,但他仍然自信满满,认为自己是正确的,尽管他没有办法分辨何者正确,何者错误。这里的苏格拉底,则跟《申辩篇》里面的苏格拉底一样,对雅典同胞提起了同样的指控:雅典公众完全是没有头脑的,因为他们不曾像自己那样,检省生活。如此便也无须奇怪,雅典人最起码是时不时会犯下严重错误,甚至犯下重大罪恶的,但这并不妨碍他们认为自己是好人。有好的意图并且依循好的意图行事,这并不能造就一个好人,原因很简单,好的意图跟真正具备价值的东西,并不是一回事情,好的意图完全有可能跟对真正价值的误解契合起来。因此,就必须对生活实施苏格拉底式的检省,以此来补充好的意图。唯有如此,才能保证所追寻之目标具备真正价值。
《申辩篇》和《游绪弗伦篇》的主旨实际上已经很是切近这样的观点了:唯有哲学家才有可能拥有美德,这里所谓的哲学家,乃是类似于苏格拉底那样的人,将生活奉献于哲学对话。(《斐多篇》里面的苏格拉底则确实是抛出了这个观点)。我们应当意识到,此一主张是极为激进的,同时也应当意识到,柏拉图在引导人们接受此一观点的过程中,展现出大师级的技艺。要做好人,并不需要满足多高的标准;此乃人间常识。我们往往认为,道德上的要求是显而易见的事情,那样的要求就写在我们心中,但凡有着善良意愿的人们,都能体认并领受。但柏拉图的苏格拉底摧毁了这样的看法,并以截然不同的观念取而代之,这观念便是:倘若我们有意越过纯粹的美德表象,拥有更具价值的东西,那我们就必须介入很艰难的哲学问题。
《克里同篇》中的苏格拉底已然被判死刑,正在等待上路时刻。其时,圈中成员克里同提议贿赂狱卒,令苏格拉底从监牢脱身,并选择流亡他乡。克里同申述说,无论如何,针对苏格拉底的那些指控都是不成立的,死刑判决并无正义可言。为了朋友们,苏格拉底应当活下去。跟《游绪弗伦篇》一样,《克里同篇》也宣称是在记述一场真实发生过的对话,不过,我们没有办法确认是否真的有过类似的对话。柏拉图的目标是完美呈现苏格拉底的道德优越性。显然,苏格拉底要是愿意,完全可以逃离监狱;若非如此,柏拉图当然不会将逃跑视为潜在选项。但柏拉图也宣称,苏格拉底不会接受逃跑提议,因为苏格拉底绝对不会违背法律并因此推翻城邦的正当程序,即便这些法律和程序要将他处死。
柏拉图意图让读者相信的关键一点在于:苏格拉底这种人,可以放弃生命,可以让朋友失望,可以让自己的孩子没有父亲,只要他认定是正义要求他这么做的。常识信念认为(无论今天还是古代世界,这都是相当广泛的常识信念):一个人若是无辜获罪并被判处死刑,那是可以设法逃避惩罚的,这是正当之举;柏拉图的苏格拉底则否决了这样的信念。
柏拉图有关苏格拉底审判和苏格拉底之死的叙述,在《斐多篇》迎来了收官。《斐多篇》是苏格拉底在将要饮下毒酒的时候,同几个密友的对话,这场对话的主题就是灵魂的性质及其死后存在的可能性。跟《克里同篇》一样,跟《游绪弗伦篇》不一样,《斐多篇》达成了一个确定的结论:在这篇对话中,苏格拉底信心十足地给出了四个而不是一个论证,以此表明灵魂是不灭的,身体死亡之后,将仍然存在。
学界广泛认为,有关灵魂不朽的这些论证是柏拉图的创造,并非真的出自苏格拉底本人。柏拉图并非亦步亦趋地转录他人的言辞,而是一个极具创造性的哲学家,说白了,柏拉图乃是在借助这样一个名叫“苏格拉底”的人物,来达成自己的哲学目标。柏拉图乃出身一个富有且有着良好政治关系网的家庭,因此,要在雅典政坛成为强大人物,并不是难事。是苏格拉底将他改变,令他见识了经过检省的生活的分量。为了过上这种生活,柏拉图不仅跟苏格拉底等人展开对话,而且跟苏格拉底不一样,柏拉图还写就哲学篇章,文字媒介显然更为经久,这是我们的巨大幸运。
《如何阅读柏拉图》,【美】理查德·克劳特/著 林国荣/译,重庆大学出版社,2024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