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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明清山水画不过是赵孟頫的一波三折

如果遭遇浩劫,只能保留一个人的作品,从他,中国绘画能够全部复活,我选顾恺之。如果只能拿一个人的画到荒岛,我也选顾恺之。

如果遭遇浩劫,只能保留一个人的作品,从他,中国绘画能够全部复活,我选顾恺之。如果只能拿一个人的画到荒岛,我也选顾恺之。

第一次看顾恺之《洛神赋图》(宋摹本),便有春云浮空之感,且不说画中凌波微步的洛神,单是那柳树亦自仙意翩然,人间最美图画莫过于此。况且画里有日月山川,有人物神仙,有车马舟器,有鱼龙草木,包罗了天上人间万象,一切绘画的品类都可以从这里生发。

顾恺之画,我最喜欢的是《女史箴图》(隋唐摹本),它的美不减《洛神赋图》, 而且有比“美”还要高的东西——高古。顾恺之的画风,世称“高古游丝”,集古穆与轻逸于一身。所谓“高古”,气象雍雍穆穆,大而庄重,浩然有静气。所谓“游丝”,神采婉转流丽,轻而柔弱,生意浮动有逸气。宋人画山水,有“石如云动”之说,山体内部满蓄涌摇的力量。这种力量也在顾恺之人物画中涌摇,《女史箴图》悖论般地融合了力量与柔弱。

观绘画史,史论家每以辨识其中差异为能事,实践者却从大师之间的某种相似性得到安慰。我常以为顾恺之百年后复生,化名展子虔。唐代李思训,北宋赵令穰,我总以为是顾恺之转世,在元代,顾氏又分身寄于钱选与赵孟頫,看到石涛《黄山八景图册》高古的造型,春云浮空般的线条,我又以为是顾恺之后身。对我而言,中国绘画从顾恺之开始,东晋以前,绘画尚未成熟。

如果世界毁灭,唐宋以后的山水画只能保留一幅,我选《鹊华秋色图》(或者说,我选赵孟頫)。从此出发,元明清文人画能够全部复活。从六朝到南宋,是山水画从“线”走到“面”的时代。此后逆转,元代绘画是“线”的胜利,《鹊华秋色图》是划时代的顶峰,而《富春山居图》是这顶峰中的顶峰,石涛《搜尽奇峰打草稿》是这两座顶峰投在三百年后的倒影。

赵孟頫  水村图 局部


据闻,《鹊华秋色图》是元代或明初的伪作,字由俞和伪造,画不知出于谁人之手。即便如此,应无疑是仿赵孟頫风格,其书画水准之高,比之赵氏,俨然伯仲之间,诚可谓下真迹一等。不然,如何瞒得过时代相去不远、熟悉赵孟頫风格的元人及明人。可惜年代久远,仿者、作伪者所依据的画本早已湮灭。《鹊华秋色图》画法似另一件赵孟頫名下山水《水村图》,此图为水墨,苍古而简远,未知是否真迹。不过,从赵孟頫和弟子陈琳合作的花鸟画《溪凫图》里,能找到这波动的线。画中水岸芙蓉系赵孟頫手笔,波动的线条丰润而适意。

借由《鹊华秋色图》《水村图》《溪凫图》,可知赵孟頫画山水,擅用一种波动的、水纹般交错的线条来描绘地面和沙渚,并以同样的线条画出树身及山体,使整个画面皈依在一种平静而神秘的节奏中。这波动是他从董源画派中领悟到的大自然的无限生机与宇宙的伟大秩序之所在——正如庄子所言:“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在线之外,赵孟頫又加入了“点”,此前,山水画从未如此之有点和线的自觉,而山水画亦因此焕然一新。

倪瓒 六君子图


赵孟頫《双松平远图》《秀石疏林图》空清简远,是南宋遗风,这是李郭画派和马夏画派的文人画融合;《鹊华秋色图》《水村图》明净高古,是赵孟頫为董源风格注入“唐人之致”的结果。赵孟頫对董源的再创作,提醒后继者如何回顾董源,而黄公望、倪瓒、王蒙也通过赵孟頫接近前代大师,完成自己的风格。黄公望自称“松雪斋中小学生”,少年时亲眼见到过松雪道人赵孟頫挥毫,《富春山居图》用笔受赵孟頫的影响多于董源。倪瓒画风,历来都说从关仝变化而来,但我看,《六君子图》,分明模拟赵孟頫《水村图》,五代宋初山水,哪有《水村图》这等笔墨间的苍茫淡远。即便苏轼、米芾、马和之的墨戏,李公麟、乔仲常的白描山水,也不曾这般雅致蕴藉。对了,《六君子图》《鹊华秋色图》树的造型与画法,均似赵孟頫真迹《秋郊饮马图》,而论画的松爽,第一《秋郊饮马图》,其次《六君子图》,最后《鹊华秋色图》。但《鹊华秋色图》却因风格化的造型与点线形式而意外具有“现代感”,不但启迪古人,也获取我们今天的目光。

黄公望  富春山居图  局部


《秋郊饮马图》《水村图》《鹊华秋色图》有贵气、逸气、山林之气与高古之气, 赵孟頫之后,文人山水画只见文气和山林气,至多添一逸气或高古之气,罕有贵气,而五气兼具者,唯赵孟頫一人而已。当然,还有那位仿赵孟頫的寂寞天才。此人可能也是精彩绝伦的《浴马图》的作伪者,作伪而作出两件传世名作,我们却对他一无所知,实在是美术史的遗憾。

中国绘画“仿”的传统源远流长,至今未衰。“仿”倘若也算是“绘画的绘画”,我以为始于元初赵孟頫,而非晚明董其昌,尽管赵孟頫未曾在自己的画上写过一 个“仿”字,也不像明代文人那样自觉地意识到“艺术史的终结”。赵孟頫是唐宋绘画的集大成者,所谓“集大成者”,是“绘画的绘画”的时代对画家的最高赞美。和毕加索一样,赵孟頫一人拥有多种风格,涉及晋唐、五代和两宋画风,这是绘画的对象从现象界(事物)转向美术史的征兆,从此,中国“绘画的绘画”的时代来了,元明清山水画不过是赵孟頫的一波三折。此前,画家一人一种风格,虽有早中晚期之分,也正如果树在生长、开花、结果,终究还是那棵树。南宋李唐和梁楷虽然风格多变, 但他们并不以美术史为创作对象,不算是“绘画模仿绘画”。 赵孟頫之后,一个画家有多种风貌成为常态,黄公望如此,吴门四家亦如此,董其昌、石涛、四王更是如此。所谓仿,不过是借用前人风格,终究还要自成一家之体,无论以何种面目出现,皆有我在。而一个“仿”字,道尽了晋唐宋与元明清两大时期的差异。

波动早已潜伏在南宋马和之笔下,甚至,在北宋王希孟《千里江山图》坡岸间,但决定性的影响来自赵孟頫,因为他的笔法最具说服力,而且他有理论:“石如飞白木如籀,写竹还于八法通。若也有人能会此,方知书画本来同。”《鹊华秋色图》与《水村图》的笔法提纯自江南董源画派,而更具形式的自觉。所不同者,董源气象浑伦,天真平淡,赵孟頫则一派萧散平和,气度雍容。简单说,董源意在山水,点和线是表现山水的言辞,赵孟頫在董源的山水画里发现了点和线自身,点线形式成了目的,具有自足性。

线是波浪线,有动感与弧度,美而有力。力量因线的波动而源源不断地生成。点既是稳定的,同时又在线条中随波逐流。新画法立刻荡漾开去,成为一代风气。元代文人画家们的线都波动起来,波及渐广渐远,以至于明朝浙派戴进和吴门唐寅的院体山水画亦摇曳不止。点和线的形式自觉,是元代山水画格外空灵的重要原因,也是书法修养高深的文人大规模进入绘画的理由。风气所及,职业画家也讲求起笔墨来了。又因为线能微妙地传递心绪,发展出具自我意识的新绘画,“有我之境”至此别开生面。此后有我与无我、有情与无情难解难分。这一切开始于赵孟頫对董源画派的改造,一个从书法的角度解读绘画,具有形式自觉的敏感者开创了山水画的新纪元。

山水画的语言自有其发展过程,五代时,长线条皴已形成,在河北出土的五代王处直墓室壁画中,也确实发现了披麻皴山水。皴法有点状、线状、面状,在北宋以后文人的描述中,是五代董源确立了“线”,他的皴法叫“披麻皴”,披麻皴及其变体“解索皴”“荷叶皴”深受文人画家喜爱,因为以“线”为皴,最接近书法艺术。乔仲常《赤壁赋图》,赵孟頫《鹊华秋色图》《水村图》,黄公望《富春山居图》,石涛《搜尽奇峰打草稿》,均属线皴绘画。宋初范宽确立了“点”,其后米芾、高克恭又在点皴山水画方面作出有力的推动。北宋中期许道宁,晚期李唐,南宋马远、夏圭等人强调“块面”。李唐的出现,是面的完成,“斧劈皴”或“马牙皴”便是善于塑造块面的皴。

江南有土丘也有石山,想当年,董源应是线皴画土丘,面皴画石山,他不但擅长水墨,还画得一手二李风格的青绿山水。但是经过后世文人的选择,线条的董源掩盖了块面的董源。依我看,以南北地域划分皴的类型,不如以点线面划分皴的类型。线皴:披麻皴、荷叶皴、解索皴等;面皴:斧劈皴、卷云皴等;点皴等:雨点皴、马牙皴、钉头皴、落茄皴等。晚明以禅论画,山水分南北二宗,不如老老实实分为线与面两个系统。

南宋山水画是“块面”的时代,因而同时也是空间和光与大气的时代。赵孟頫在山水画中重新肯定了“线”,这也意味着绘画重新回归平面。赵孟頫以唐人的精神改造董源风格,又赋予新的理解方式,新的方向随之产生。后人看到的董源不再是原本的董源,而是赵孟頫的董源,黄公望的董源。黄公望是又一位划时代的“线”的解放者,为什么《富春山居图》如此重要?因为看似平淡率意,其实极尽线条变化之能事,通篇是线条的漫步,交织,重叠,变奏,仿佛线条倒映着线条。美国诗人艾略特曾说每当文坛出现一位新大师,之前的大师们的位置都得动一动。在董源的谱系里,每当出现一位新大师,之前的大师们何止是动一动, 而是变一变——因为后代已为先人注入新内容。元明清的山水画家动辄模仿的董源已非五代宋初的董源——董源风格至南宋一变,赵孟頫一变,至黄公望又一变, 此后的大画家们都重新创造了董源,可以说,董源图式的演变史构成了半部文人山水画的历史。

董源是被创造出来的,又是被选择的,不断生成变化的体系。通常而言,当我们说董源时,其实是在说披麻皴,也就是线条的山水画体系。甚至,是在说南方山水。董源已成为一个永恒的主题,一首有待完成的宇宙交响曲,一代又一代的画家们在持续发现,陆续增补,重新发明了董源。三百多年前,当董其昌把刚到手的古画定为董源《潇湘图》时,无异于再造董源。或许我们应该忽略董源二字,在《寒林重汀图》《千里江山图》《夏景山口待渡图》《潇湘图》《鹊华秋色图》《富春山居图》中,观察线皴山水画的演化。我们所谓观看董源,其实是阅读黄宾虹、八大、王原祁、董其昌、文徵明、沈周、吴镇、黄公望、赵孟頫、王希孟以  及无数佚名画家构成的董源,每一代大师们已潜入前人的作品,对后人发生影响,与董源一道构成源远流长的董源主题变奏曲,而不单单是五代宋初那位北苑副使。董源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本族谱。正如“赵孟頫”不只是赵孟頫,也还包含那位仿赵孟頫的天才。

所有归入董源名下的山水早成了难解的谜,《溪岸图》《寒林重汀图》《潇湘图》《龙宿郊民图》《夏景山口待渡图》《夏山图》,断代难,断作者更难。谁是董源?重要的是,而且事实是,赵孟頫、黄公望与董其昌等历代大师先后为美术史发明了董源,线的山水画有福了。

本文为选自《照夜白:山水、折叠、循环、拼贴、时空的诗学》,韦羲著,理想国|九州出版社2024年3月版,原标题为《荒岛绘画》,现标题为编者所拟,澎湃新闻经理想国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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