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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炳哲:现代的存在危机表现为叙事危机

在萨特的小说《恶心》中,主人公安托万罗冈丹某天被一种难以忍受的恶心缠住了:“于是恶心攫住了我,我跌坐在长椅上,甚至不知身在何处。

在萨特的小说《恶心》中,主人公安托万·罗冈丹某天被一种难以忍受的恶心缠住了:“于是恶心攫住了我,我跌坐在长椅上,甚至不知身在何处。我看到颜色在我周围慢慢旋转,我想呕吐。就这样,从此恶心不再离开我,它牢牢地抓住我。”在他看来,恶心俨然成了“物的特性”。罗冈丹捡起一颗石子,感到“手中有一种恶心”。整个世界都是恶心的:“恶心并不在我身上,我感到它在墙上,在背带上,在我四周。它与咖啡馆合而为一。我在恶心之中。”

罗冈丹渐渐意识到,引起恶心的不过是事物的纯粹存在,即纯粹的实事性、世界的偶然性。在他看来,一切能够去除事物的偶然性和无意义的意义关联都崩解了。他眼中的世界是赤裸的,被剥夺了一切意义。罗冈丹对于自身的存在也感受不到任何意义:“我的出现纯属偶然,我像石头、植物、细菌一样存在。我的生命胡乱地向四面八方生长。有时它给我一些模糊的信号,有时我仅仅感到一种无足轻重的嗡嗡声。”毫无意义的嗡嗡作响叫人不堪忍受。没有音乐,没有音调,令人厌恶的虚空无处不在,几乎将罗冈丹吞噬。世界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他也不理解这个世界。他能够驱使事物服从的“目的”和“为了”不见了。然而,正是目的、功效和有用性让事物保持距离。现在,事物将其赤裸的存在强加给了罗冈丹,它们变得独立自主:“物是没有生命的,不该触动人。我们使用物,将它们放回原处,在它们中间生活,它们是有用的,仅此而已。然而,它们居然触动我,真是无法容忍。我害怕接触它们,仿佛它们是有生命的野兽。”

有一天,罗冈丹突然发觉,讲述才是让世界变得有意义的力量:“现在我是这样想的:要使一件平庸无奇的事成为奇遇,必须也只需讲述它。人们会上当的。一个人永远是讲故事者,他生活在自己的故事和别人的故事中,他通过故事来看他所遭遇的一切,而且他努力像他讲的那样去生活。然而必须做出选择:或生活,或讲述。”只有讲述才能让生命超脱纯粹的实事性,让生命脱离赤裸状态。讲述赋予时间一个有意义的过程,让它有始有终。没有叙事,生命就只是在做加法:“当你生活时,什么事也不会发生。环境在变化,人们进进出出,如此而已。从来不会有开始。日子一天接着一天,无缘无故地。这是一种没有止境的、单调乏味的加法。时不时地你会做部分小结,你说:我已经旅行三年了。我在布维尔已经住了三年了。但也不会有结尾……你又开始做加法:小时、天,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四月、五月、六月,一九二四、一九二五、一九二六。”

萨特《恶心》1972年版封面


现代的存在危机表现为叙事危机,其根源在于生活和讲述的分崩离析,即罗冈丹面临的选择——“或生活,或讲述”。讲述生活似乎不再可能。在前现代时期,生活安身于讲述之中。在叙事时间里,不仅有周一、周二、周三,还有作为叙事节点的复活节、圣灵降临节、圣诞节。即使工作日也具有叙事意义:周三是沃坦的日子,周四是多纳尔的日子,等等。

罗冈丹试图通过讲述来克服令人厌恶的存在之实事性,来克服这种赤裸生命。小说的结尾,罗冈丹决定不再做历史学者,而是从事写作。他希望通过写小说至少实现对过去的拯救:“一本书。首先当然会是令人厌烦的、劳累的工作,它不会阻止我存在,也不会阻止我感觉我存在。但是,到了一定的时间,书将会写成,它将在我后面,它的些微光亮会照进我的过去。那时,通过它,我也许会回忆自己的生活而不感到厌恶。”

对叙事形式的感知使人快乐。一切事物都会顺服于一种美好的秩序。一种得益于幻想的叙事性联结将实际上并不相关的事物和事件,甚至琐事、次要事物或可有可无的事物,组合在一起,形成能够打败纯粹实事性的故事。世界的划分是有韵律的,事物和事件并非孤立存在,他们是叙事的组成部分。彼得·汉德克在《试论点唱机》中写道:“那么现在,在热带稀树草原上,他毫无目的地走在探索的道路上,在他的心里,突然开始了一种完全不同的节奏,不是交替变换的、跳跃式的,而是唯一的、匀称的,首先是一种节奏,它不再绕着圈子和绕过去,而是直截了当、一丝不苟、持续不断地切入本题:叙事的节奏。首先,他只是经历了所有那些他在途中先后遇到的事物,它们是叙事的组成部分。……‘在铁丝网篱笆里蓟草在飘动。一个手拿塑料袋的老男人弯腰去捡草地上的蘑菇。一只狗拖着三条腿从旁边蹦过去,让人想起狍子。……萨拉戈萨开来的火车已经亮起了灯,乘客稀稀落落坐在里面……’”

对叙事形式的感知使纯粹实事性遁形,这在汉德克看来是一种存在策略,它把让人生畏的“在世存在”转变为令人心安的“在家存在”,或迫使“零零散散、没有关联的东西”产生关联。被认为具有神圣性的叙事显示出自身存在的强迫性:“这不再是有说服力的、给他带来温暖的图像力量,而是一种冷酷的强迫,一再毫无意义地撞向早已关闭的大门,清晰可见,从心里直涌上大脑。他问自己,难道那种首先让他觉得神圣的叙事是一种假象——一种对所有零零散散的、没有关联的东西的表现吗?”

在现代晚期,生活变得尤其赤裸,毫无叙事想象力。信息无法通往讲述,事物因而支离破碎。创造意义的关联性让位于事件的无意义并列与叠加。没有任何叙事视域能带领我们超越纯粹的生活。我们不惜一切代价保持“健康”或进行“优化”的生命不过是生存。对健康和优化的狂热追求只会发生在一个赤裸的、无意义的世界。优化只关乎功能和效率。讲述是无法优化的,因为它具有一种内在价值。

在数字化现代晚期,我们通过不断地发帖、点赞和分享来掩盖生活的苍白赤裸与意义匮乏。嘈杂的交际与信息设法使生活不显露出令人害怕的虚空。今天的危机不是在生活和讲述之间做选择,而是在生活和发帖之间二选一。自拍成瘾也不能归因于自恋,内心空虚才是元凶。自我缺乏能为其提供一种稳定身份的意义来源。由于内心空虚,自我不断地生产自己。自拍照是自身空虚的复制。

在信息社会、透明社会中,赤裸蜕化为淫秽。但我们面对的不是被压抑、被禁止或被掩盖的刺激性淫秽,而是透明、信息和交际的冷酷性淫秽:“这种淫秽不再有秘密,而且它可以在信息和交际中完全溶解。”信息本身即是色情的,因为它没有“包装”。包装意味着善于辞令、会讲故事,那是编织在事物周围的壳,是一层面纱。遮掩、含混是讲述的本质特征。色情作品直奔主题,因此空洞无物。相反,作为讲述的爱欲则对细枝末节娓娓道来。

本文整理摘编自韩炳哲的《叙事的危机》一书,澎湃新闻经出版方授权刊载,原题为《赤裸的生命》,现标题为编者所拟。

《叙事的危机》,【德】韩炳哲/著 李明瑶/译 毛竹/校,中信出版集团,2024年5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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