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九旬文化老人章汝奭于前不久辞世,由“澎湃新闻·艺术评论”(www.thepaper.cn)主办、上海安簃艺术空间协办的章汝奭先生追思座谈会其后在上海举办。
章汝奭先生的亲友与文化界媒体界知名人士包括白谦慎、陈子善、祝君波、陆灏、孙鉴等回忆座谈了章汝奭先生的生平与文化追求,并认为,传统文人士大夫的精神因子在章老身上确实表现得非常充分,中国本来的文化人应该是怎样的,中国的知识分子应该是怎样的,中国文化的文脉流转,他几乎是一个活的标本,“而且他身上对中外文化有着开放式的胸襟,又有着一种坚定的中国文化自信,这尤其值得当下文化界思考。”
章汝奭先生(1927-2017)
顾村言(《澎湃新闻·艺术评论》主编):他是当下知识分子的一面镜子
最初听闻章汝奭先生的辞世确实有些意外,虽然老人已经九十多岁,也算高寿,但之前我们去看他精神是好的。送别章先生那天我写了一篇长文,试撰了一幅挽联,嵌入了陶潜与东坡的句子: “几许清风,此中有真意。 一生傲骨,从未合时宜。”
分析章先生的精神与人格,我觉得有很多方面可以探讨与追忆,石建邦兄说他是一个纯粹的知识分子,是这样。传统文人士大夫的精神因子在他身上确实表现得非常充分,拜访章先生常被我们称作“得几许清气”,每次与章先生的晤谈,都极有受益,或者可以说他是一面镜子,中国本来的文化人应该是怎样的,中国的知识分子应该是怎样的,中国文化的文脉流转,这就是一个活的标本——可以省身,可以警己。 这与章先生的家世有关,也与章先生一直以一个真正中国文人的要求来定位自己有关。当然,看章先生也要立体地看,未必过于完美,但如果放在近百年的中国社会历史的变化中考察章先生对于社会文化包括书法的态度,我觉得里面有非常多值得探讨也很可贵的话题,这尤其涉及中国文化与文脉的流传。所以想请师友们结合与章先生交往的经历谈一谈。
追思章汝奭先生座谈会现场
白谦慎(浙江大学教授,章汝奭先生学生):章先生真的“无愧于心”
追悼会那天,我和石建邦一起坐车,聊起章老师。人们都知道我是章老师的学生,但对章老师的家世,其实我了解得很有限。
我是1976年认识章老师的,当时只知道他是章太炎先生的侄孙,他的父亲曾任《申报》主笔,他在北京长大。在当时环境下,其他的也不便多讲。所以知道的并不多,再加上平常我也不太问这方面的东西,比较多的还是向他请教书法。1986年我出国留学了,正是空气越来越宽松,他讲的比较多的时候,我又不在国内。
1980年代的章汝奭先生(右)和白谦慎(左)
我和章老师通信比较多,书法上请教的比较多,特别是我早年写小楷,就是受到他的直接影响。我看到他的小楷,非常喜欢。我以前写的小楷,一直模仿他的小楷。那时有朋友——北大的曹宝麟,就说我写得像他,曹还有个好朋友是刻图章的,看过章老师的小楷,说小白的字像章先生的,只是嫩了些。 所以我在八十年代发表的关于章老师的文章,主要就是详细地谈他的书法嘛,因为这是我所熟悉的。他还不断地寄书法给我,我在北京的时候,寄到北京。有的时候他送书法给在北京的一些朋友,也都是我转的。所以他的书法,我在八十年代时就看了很多。我到美国留学后,他也把字寄到美国,也有他写的诗。所以应该讲,我对老师的书法自七十年代以来的发展轨迹是比较熟悉的。我最初认识他的时候,他的小楷就已经写得非常好了,但对比他最后这几年的小楷,其实差别非常大,你会发觉他真是有一股勇往直前的精神,这一点真是了不起啊!他一直在追求,所以他最后能达到的高度我认为简直是不可思议的。
为什么不可思议呢?因为一般说来,一个人的字能反映他的身体状况,但对章老而言,你会发觉章老是分开的——他晚年身体越来越衰弱,可是他的字越写越好,(不像有心脏病的),你就会觉得他就是一旦拿起了毛笔,所有的精神、气质、学养都一下子聚到毫端上去了。我唯一觉得他开始有一点衰飒气好像是在写《妙法莲华经》时,这可能与抄写这部经写得急有关,毕竟七八万字呢,他好像就是觉得一定要赶着把这个完成,对他的字稍有影响,和他平常最好的比,有点出入。大概在四年前,他给我看了他抄的几部佛经的合册,写得真是出神入化。后来,我向他提起那个册页,他说,我又进步了,写得比那个册页好了。他那种精益求精与不断向上的精神太强了,虽然他一直抄佛经,但是我觉得章老在这方面还是比较像儒家的,有着积极进取的精神,真所谓:“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章老师对我这个学生一直很好,但是,他对我的要求也是很严格的。我的《傅山的世界》出版后,寄给他,他很高兴。后来我又写了一本《与古为徒和娟娟发屋》,请出版社寄给他。后来他打电话时对我的语气非常严肃,说:“白谦慎啊,我告诉你,我不敢恭维!你把马路上的这些‘公共厕所在弄堂’的牌子,小朋友的字都放在里面,你这是什么意思?”吓得我不敢说什么。其实这里面应该是有点误解的,我赶快请吴鸿清兄向他解释,因为吴鸿清对这本书也很欣赏。后来这个事情就淡化了——这个事情搞得我很紧张。
《与古为徒与娟娟发屋》导致的误解是多方面的,赞扬它的人也不见得完全理解,以为真的是我骂什么人。那批评它的人呢,常常也没理解。其实我主要一个观点就是说,我们现在把古代的随手刻画的东西捧得太高,包括石刻文字,我认为这实际上和现在的儿童画一样,很随意的。也就是说儿童画这种东西,你不能说不好,是有意趣,但麻烦的是什么呢,像康定斯基、毕加索都借鉴过这种画,毕加索跟他女儿一起画,康定斯基去收集一帮儿童画,自己慢慢临摹,他画的好多抽象画与儿童画一模一样,而我们古代的儿童画没有留下来的,恰恰是古代的石刻很多随便刻画的东西留下来,就被当做经典了。天趣任何时代都在,你为什么要舍近求远,与古为徒,这就是问题。当然我有一个很复杂的论证过程。所以容易引起误会。搞当代艺术的人,容易看懂,这个问题应该是能理解的。 所以这是一个插曲,但通过这件事也可以看得出章老师为人的直率,他确实有自己的一套坚持,虽然对《与古为徒和娟娟发屋》他可能还没有细读,或者是对我整个思路还不太熟悉,但他有自己的一套标准,而且对自己的标准一如既往坚持。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讲,章老师这些年书法不断上升与他坚持自己的理念有关。他最后用“无愧我心”四个字为自己的一生作论定,就是说,任你世上怎样评说,我无愧于心!
章汝奭先生生前所书的自挽联横披“无愧我心”
章汝奭先生生前所书的自挽联“任老子婆娑风月,看儿曹整顿乾坤”
章汝铎:书法诗词这方面,“父亲看好他”
他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我父亲(章佩乙)从小就看好他,他从小对书法一直喜欢的,后来他第一本书,就是诗文集,线装本。那个时候是我劝他可以用毛笔写了之后出版,等于手稿影印了。
我母亲跟我父亲解放前已经离婚了,后来我就改姓李了。但是我和汝奭还有几个弟兄关系都很好。汝奭1980年代在人民公园首先开了一次书法展,就是(原上海市委领导)王一平还在世的时候。他和王一平的关系也很好,那时候他从下放的南京梅山回到上海,王一平就非常欣赏他。汝奭的成长最主要是靠他自己努力,但是和家里关系也很深。今天我带来了父亲仅有的这些遗稿,他好多东西都没有的,八千多首诗,都烧掉了。这是文化大革命以后几年留下来的,是一个他的学生收集的。
虽然我不是专门搞诗词的,但我看了父亲的诗词以后发现有好多涉及到家里的事,涉及到我母亲的事,然后我很感动。我就动脑筋收集到这些东西。父亲在文化上确实对章汝奭的影响很大。从小的时候,几个弟兄,当然我不知道,那时候我五六岁,不知道他们的事,但是老大老二老三在文化上没有什么长进的,倒是他,所以父亲看好他。在书法、诗词和平时念书的方面,对他就特别照顾,专门给了他书房,家里那时候有好的东西都给他。几个弟兄中就他在这方面成就最高。
父亲的诗词集筹备出版前,汝奭也跟我谈了很多,谈到这本书怎么设计编辑等,到样书送到医院里,已经离去世前只有三天了。他当时知道这个事,但已经没有精神看了。
章汝铎先生(左)在发言,李天扬(右)
李天扬(新民晚报评论部主任):他觉得作品要传之后世,不可以随便
我觉得大家对章先生说得比较多的,是他对很多人很多事要求很严,甚至是苛刻。但是有一条我觉得是非常了不起的,就是章先生首先是自律很严,我们从小看到很多古代圣贤,像孔子孟子啊,他们的很多格言都是关于修身的,“吾日三省吾身”啊,“富贵不能淫”,“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啊等等,觉得那是一种圣贤的教导,很少有人做得到,只有在章先生身上,是完完全全按照这些话来做的,他自律很严的,是按照中国读书人最高的标准来要求自己的。这是做人。同时,章先生在艺术上也是这样要求自己的。章先生为什么对自己的作品要求这么严格,我觉得有句话他自己虽然没说出来:对于每一幅字,不仅要对收藏者负责,还要对历史负责。他觉得他的作品会传诸后世,不能让后人笑话说,“以前章某某怎么写字这么随便”。所以,首先我就讲章先生的自律,这是我看到老先生非常了不起的地方,他能够达到这么高的成就,在原来已经写得很好的基础上,后来又有了飞跃性的进步,我觉得原因就是严于律己。第二个印象,大家都觉得他狂狷,比较难接近。但与此同时,我们应该看到章先生对我们晚辈,是十分关爱的,给人的温暖,是非常巨大的。我认识章先生也就6年多,后来我突然发现一个事情,我就跟章先生讲,非常巧的是,先父跟您同庚,家母跟师母同岁。有这个发现之后呢,我们两个人的关系似乎又亲近了一点。每次我去看望章先生,以及他跟我通电话,他都要让我向我母亲问好。每一次都是这样,没有一次例外。后来我觉得我到章先生那里去,除了向一个前辈、大师请教之外,也有晚辈去探望长辈的亲切。所以那天听到章先生远去的消息时,我和村言、建邦去章府吊唁的路上说,以后再也没有一个老人家在那里,推门进去,随便坐坐聊聊天。对我个人来讲,一时从情感上还难以接受。
最后我想讲讲章先生发表在报纸上的最后一幅书法作品。今年春节,章先生打电话给我,说新写了一首诗,读给我听,问我能不能在新民晚报上登一下。我说可以呀。新民晚报副刊叫“夜光杯”,有个不成文的规定,要么刊登书法作品,要么刊诗作,是分开的。不能既登诗又登书法。我说您可以破例一下。他说我哪天写好了哪天告诉你,你就来取。正月十九一早,章先生打电话给我说,写好了。我和建邦约了下午到章先生家里,我比建邦稍微早一点到的,一按门铃还是章先生来开门,但那一天他就气喘得十分厉害,我扶着他回书房坐下,这是我到他家那么多次,唯一一次没有给我泡茶。但我们看他这幅字,仍然神完气足,毫无衰相。没想到,到书法作品见报后不久(第三天),他就住院了。
章汝奭先生生前题跋
因为有些人在社会上,有一个外语的基础,那他随便把西洋的东西搬一点过来,一下就似乎感觉非常了不起了。但他没有做这个事情,我想他不是不知道。他也不是不懂,而是不屑于做。他在文化上有一个坚持。晚些年我们看他的书法、绘画的时候,他书法、绘画的标准有的时候是有点苛刻的,苛刻就是说,他知道你们小伙子都是花花世界里的,他也知道开放以后好多东西进来了,在外面是有各种各样的东西,但是你到这里来,我觉得他的“几许清气”可能也就是在这儿。我感觉到他对晚辈,有机会结识以后,真的是非常用心,希望对文脉的传承,有意无意的。
建邦兄给我出第一本画册的时候,老先生给我写了序言,我非常感动,因为老先生来给我写序言,我那个时候觉得画的也就是这个样子吧。后来他要我也给他画一个手卷,他其实是在鼓励我,所以我就很认真地去画了,手卷4.8米长,老先生写了题头和跋。后来就赠给他,然后老先生送了我一本手抄的金刚经。他不是要换什么东西,他是用他认为恰当的更好的方式鼓励你。他老师曾给他寄了两支毛笔,一直没有用过,建邦有一次鼓励他用,他就用了。用了一次,洗干净,下次我去的时候就突然拿出来,说,这个送给你。所以说我是非常非常荣幸的。老先生真是性情中人。老先生曾多次说做老师很好,做老师很好,那我想他的一个愿望就是把对中国文化的这种理解、自信,通过我们传下去。他可能是这个意思,但他不会那么说。尽管年龄差距很大,但他很谦卑。所以我跟他交往的最大感触就是文化上的自信,开过了眼界,但还是有那种自信。
石建邦(资深艺术投资顾问):章先生的坚韧不拔与全神贯注
我讲个事,章先生的那部口述自传《临风听蝉》,前年年底有一个好心的老板要给他印刷,印出来以后一看,错字太多了。老板也觉得难为情,答应章老说再印一次。既然再印,我就自告奋勇地讲,繁体字容易出很多毛病,到时我来帮你校一校,印刷前到排版车间亲自过一下。老板当时答应了,那年过春节我在日本的时候还在校,结果校出有上千个错误。他本来说年初八重新开印,我年初七回来就给他打电话,说我帮你去校一校改一改吧,他说不用,“我请的都是专家,都弄好了,没问题。”可惜印出来还是有许多错误。记得看到第一版时,我还跟章老争执了一番。为什么?这本书印得实在很不严谨,里面也没提到这其实是一本口述笔录。我说这有两个问题,第一,人家看了会觉得你这个文字不严谨,错别字这么多。人家不知道实际上是一个口述,不是自传著作,会有误会。文本里面有些颠倒的、乱的、重复的,我说第一,得把整理人注明,不然人家以为是你自己写的,不好。第二,书里的出版日期也没有,大概什么时候做的也没有。他开始听不进去,后来听了我的话写了个后记,说明此书成形原委,放在第二版里面。后来第二版出来,还是有很多错误。我觉得这本书以后有必要还是要整理一下出版,现在也不是正式出版物。
我这是第一次跟章老争吵。他有时候也是蛮固执的。他说人家做这个事情也不容易,盛情难却。另外他当时做这个口述的时候出了带状疱疹,很疼,因此想到就感觉烦躁。老先生很孩子气的,说太疼了不想弄了。我说这个本子错别字太多,传出去对你也不好。其实章老2001年左右自己写过一个自传,我现在找不到,大概一万多字,写得非常好。
他对我真是好。我认识他是在1994年,到现在23年了,那时候觉得这个老先生书法功夫这么深我确实很佩服。但那时候我还年轻,觉得这么写是不是有点枯燥,太寂寞了。所以前十年,反而是他经常主动找我,关心我一个晚辈。有时他写了什么诗啊做了什么事情,他常给我打电话,还送给我他写的诗和作品。我记得有一次他在松江搞个书法展览,打电话给我,我正好在重庆出差,感觉很内疚。后来一次记得很清楚,我正在打浦桥附近开车,接到章老他给我打电话,他说他差点没有了啊,九死一生。就是2005年那个心脏大手术,发病三次,最后抢救过来。我一听觉得心里很难受,说我马上来看看你。这是我重新理解重新认识章老的一个转折点。那时候他就谈到说,现在还没有一个像样的书法集,我说那我来帮你出版,这样就慢慢接触多了。那时候开始才真正理解他的深度和高度,老先生就是这样,很不容易。第一,他写字写得这么规矩,他说我一定要坚忍不拔,写《金刚经》要全神贯注——他的小楷《金刚经》,真是一绝,也不打格子,就用眼睛估着写,笔直的。他经常会挑战自己,否定自己,比如有一次特地写了一个超长的,每行两百多字,两面留的很宽,这个很难的,没有边上参照,两面留那么宽,就在当中写。很了不起。
对章老,其实见过次数不是太多。我说两件小事,蛮有意思的:章老有一次送了我一张大字,我当时请他写字就是买了一本集子让他写签条,他就又送了大字,然后就说,“我这个人生坎坷,但是我的字有福气。你要藏的,给你带来好运。”他后来又说,你们年轻人要知道,平时写字时写下的内容与你一生的福气什么都是有关的,所以你们年轻人不要写太悲的内容,就是你平时写书法写小字不要写悲的东西,很悲伤可能对你福气不好。
我最后一次看他是去年中秋,之前每次要出去看他之前,他肯定先给石建邦打电话,告诫不能送礼物。有一次我没去,感冒了,就不敢去(怕感染他),让他们带一点东西,结果退回来了。(大家还都被批评了)。然后就那次中秋我去看他的时候,还是带了盒月饼,因为那是龙华寺的中秋月饼,我当时说“这个你要收下,你信佛嘛!”他说:“有道理有道理!”然后那天他跟我说他最近写了诗,有一句诗(我因为记不住了)可能有“不计工拙”。我说这个你还是“计”的吧,他就笑了。其实他是非常“计”的。
白谦慎先生与顾村言做过一次对话说起书法要回归内心,适当强调自娱,章先生就对标题中“自娱说”非常生气,其实里面对话只有一句提到这些。这导致白先生后来都不大敢在上海的报纸发表文章了,对我说,我老师看到有的话要批评的,像白谦慎先生这样一个成功人物,这个老师还有那么大的威信!所以我就觉得,章老非常直,而且他把书法看得非常重,比如沈尹默,他就看不上,他曾说沈尹默在工人文化宫搞了一些青年书法班,不是好事。但当时我就说在那个时代他因为这个班留下了书法的一些种子,还是好的,也不要全部否定。他说:“不行!因为字外无字。”他说那些人只会写字,就没有文化修养。所以他把写字和书法后面的文化积累、修养看得非常重,他说“不计工拙”,我说这个还是计的。其实我觉得他的意思就是说他不在乎别人对他怎么评论。
他自己对书法其实是非常专业的,晚年到他家里去看他,手抖得不得了,但拿起一支毛笔就稳稳的,这个我觉得是很奇怪的。就说他可以把所有精力都凝聚在毫端,我觉得这是他的精神。
顾村言:确实是这样,他拿起笔,那精神都聚于毫端,非常之稳。另外补充一下关于书法的“自娱说”,其实我和白谦慎老师当时对书法的“自娱说”是针对书法国展过于展厅与视觉效果化而提出的观点,也就是书法不能太外物化了,所以我们想强调书法要回归自己的内心,强调一种无功利化的态度,这出自倪瓒的“仆之所画,不过逸笔草草,聊以自娱”,但章先生的批评我们后来也没多解释,我个人感觉他是另有寄意所在。他对自己坚持的一定坚持下去,比如他认为对理解书法还是要从道德文章的角度切入,要有对文化的敬畏感,也就是“载道”一派,如果从深处说,与“自娱说”也并不矛盾,从针对当下书法界的另一种问题而言,是有道理的。
陈子善(华东师范大学教授):知识分子要对中国文化有敬重之心
在座的不少是章老的正式弟子和私淑弟子。陆灏刚才讲是石建邦带他去的,我是从陆灏那里知道章老师大名的,然后去参加了上海图书馆他的书法展,去拜观章老的书法。
章先生的《晚晴阁题跋》是陆灏给我的,给我的感觉就是章老是一个个性非常强烈的人。他的精神(尤其是后期)全部寄托在书法上,我曾经想,如果这个人的精神寄托在另一个事情上,他会达到什么样的成就。我想他如果去干一件别的事,肯定也是干得非常出色的。只不过他是真正地爱上了书法。这成为他生命当中一个不可缺少的部分。他手抖,但是等到他把笔拿起来,就全部忘了,进入他自己的书法天地中去。这个很难得。从大的方面讲,中国知识分子的这种情怀,这个方面就体现出来了。刚才说到“自娱”和“自遣”这两个词,他认为有很大的差别。我们一般认为可能是程度的不同而已,他却觉得有本质的区别。这是他的理解,我们可以有不同的看法。不是完全认为章老这个做法不能质疑。不是那么绝对。在他看来,他要做这件事,而且这件事牵扯到中国文化的传承。他认为知识分子要对中国文化有种敬重感、敬畏感。
刚才还谈到一点,他有这样的成就固然跟他的天分有关,但还有一点环境与家学渊源很重要。他出生于文化世家,但你不能否认这一点,文化就是这么神奇,不是那种两极对立的观点可以解释清楚的。看多了嘛,就浸润了,完全沉浸进去了。所以这一点很重要。我们强调他在书法上的贡献的话,比如他八十年代退出书法家协会是有具体的个人原因的,但他这种举动本身我觉得是一种姿态。不只是个人的恩怨或对某些人看不惯,他就是觉得你们把书法看得太轻了,什么东西都要搞普及,有些东西是不能普及的。
他认为对传统文化的精粹部分,必须要有一个敬畏的态度。书法是精粹部分当中很重要的组成部分。我没有机会当面跟章老谈这些。所以今天,章老已经远行,我们怀念他,纪念他,对我们的启发是很大的。
另外有一个小小的建议,刚才诸位已经谈到,章先生的书法、字、题跋,这些如果收集起来,整理成(比如)章老的题跋集,出版一本小册子,我想会蛮有意思的。 我今天不讲他的书法成就什么的我都不讲。我昨天在《解放日报》发表了一篇纪念章先生的文章,第一,现在大家都说他小楷写的好,忽视了他的草书行书和大字,他是追求小楷要有大气象,但是小楷最终是不可能有大气象的。这个大字,草书的气局,是小楷无法企及的,所以我觉得也要注意章老在这方面的成就。章老其实跟我讲过,草书是书法的最高境界,而且这个观点不是他的观点,所有写字的人都说,最后看一个人还是要看草书,我也认同这一看法,所以我觉得我们应该注意到他在大字、草书方面的成就。第二,他对社会不满包括社会对他不公道,这个说法是有偏颇的,他当时退出书法家协会的原因我今天不说,我觉得完全是个人原因,不是对书法家协会有大的意见。也不是对社会有大的意见。所以我今天给大家看一段他曾经给我的谢辞,我们大家一起看看——是他在88岁,我帮他出画集办展览,也可以说规格较高的第一次,他也知道是最后一次,所以他写了一篇给我感谢辞,很短。章老是1991年(外贸学院)的正高职称,赶到94年以前是拿到医疗红卡的,所以我觉得章老后来拿到国务院津贴,这个也是他得意的地方,“文革”时期的那种怨气早就一洗而空,而且像老的市领导王一平都帮他的,(他对王一平是非常敬重),所以这一段我觉得并没有太多的不高兴。他后来对于我们组织的一些活动也是参与的,2011年纪念辛亥革命百年书法展,他写了五幅大字作品,后来上海市文联办的“花好月圆书画展”等,他都参与了,他在上海图书馆的展览也是我提议的,并用出版社的书号正式出一本书,88岁嘛,他选了88幅作品,后来市政协原主席冯主席写的序,他还是很愿意的,这是与社会合作的。这本书法册出得特别好,我们那个设计师也非常棒。章老非常满意,然后在上海图书馆展览的那一天,他自己坚持说要当众书写一通《心经》,现场摄像,写完后当场捐给上海图书馆。
李耐儒(文化研究者):他是一个士,最可贵的是真
我做一点补充,我在读了2011年《东方早报·艺术评论》的那篇章先生的专访文章以后到处寻找章先生,到2012年通过退管会找到了,我的老师对我说这位老先生值得挖掘,我后来联系他做口述,在两年半的时间当中,十几次的访问,每次访问大概在一个半到两个小时,所以这段时间对章先生近距离的细细观察,我做了一个六万字的访问口述记录,如果有机会能够出版的话更好,这是一个因缘。
那么谈到刚刚祝老师讲的退出书协的事,他其实原话是这么说的:“这些人呐,连文言文都看不懂,写的诗词呢都是狗屁打油诗,羞与此辈为伍!”这一段他多次强调的话,但他不是说对整个书协啊,他只是觉得书协的那些人他看不上,(其实就是狂狷嘛),这是我对这些年观察来讲我觉得他是一个士,那么从他个人的自律也好,操守也好,我觉得都是非常难得的。另外从这代人来讲,最可贵的是真,比如他觉得他的父亲对他很好,但他父亲生活的不检点,如夫人很多这些话呢他也是直言不讳多次强调,导致他童年的很多阴影他也都涉及到,因为他很真。另外一个呢,我觉得,他跟他老伴之间的真挚感情,这是我所接触的学者那么多当中是从来没有看见过的。(文/白谦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