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小欢喜》《小舍得》《小别离》后,作家鲁引弓近日推出“小”系列新作《小宅门》,聚焦又一国民话题——买房。从一间小居室的曲折辗转,到一个大家庭的悲欢愁喜,透过一家五户十余人的买房经历,浓缩上世纪90年代以来三十年的中国家庭置房史,勾勒出一幅买房众生相。
在小说里,90后中介小哥丁咚是串联所有故事的引线。在爷爷老丁铁75岁的生日宴上,丁咚收获了五张房子的订单:大姑妈家的投资房、二姑妈家的婚前房、三姑妈家的刚需房、四姑妈家的婚房和爷爷奶奶的改善房。这些对于房子的渴求背后是老中青三代人各自的渴望和无奈,彼此的关系与矛盾。鲁引弓在书里写到,房子如同“风筝线”,它是不同代际之间的牵绊,也是一个人与一座城市的维系。
“为房子,中国人是真舍得感情,我也试过了,我发现,我还是吃不消,舍不得,”小说里的丁咚说道。如同项飙在给《扫地出门》一书的序中所写的那样,传统“家天堂”意识的背后,也许是诡异的“双重异化”,起居空间成为被占有的资产,自然的人际关系和不成问题的人的存在价值,也被异化为要通过奋斗去证明、去追求的对象。鲁引弓揭开了这种“异化”,同时也希望给人们提供一个温暖的出口:丁咚见识过周围人为买房而奔走的境遇,仍然住在自己的宿舍楼里,在那里种绿植,养小狗,造了一个“雨林小屋”。在密不透风的买房故事里,这座小屋成为了一个可以自由呼吸的家。
和许多小说家不同,媒体人出身的鲁引弓以大量的采访为基础,围绕现实社会议题进行创作。在写《小宅门》的时候,他寻访了近五十家中介公司,还在一间房产公司里“潜伏”了半年,积累了大量的素材。小说中的许多人物,都有来自生活的原型。日前,鲁引弓接受澎湃新闻的专访,分享了这些写作背后的经历。
鲁引弓
澎湃新闻:之前你说“小”系列作品是一颗给中国家庭的糖,新作《小宅门》和之前的“小”系列作品有怎样的联系?
鲁引弓:“小”系列向生活的各个领域拓展,比如之前是以教育为主,现在进入到房产、就业这些领域。在影视作品的开发上,制作团队也有对“小”系列IP的诉求,这是写《小宅门》最初的一个切入点。另一点是和我自己写作的方式有关系,我做了20多年的媒体人,在采访的过程中,对我来说比较得心应手的方式就是从小切口讲大时代。我喜欢去描写小人物,写普通老百姓的生活,背后又能够体现大时代的转型。
之前我说“小”系列是一颗糖,这些故事都是描写了生活中的某些痛苦以后,再给人一点安慰。在《小宅门》里,这个安慰就是我们的认知:房子不是家,也可能成为你的枷锁,我在小说里写了丁咚的“雨林小屋”,他在破旧的宿舍里布置了那样一个角落,也是理想的居所。我在报社工作的时候,每天排版时都想给头版找一个温暖的故事素材,我觉得这个年代温暖和快乐是最稀缺的。我觉得所有的故事到最后一定是让人感到快乐、自由和温暖。我想这也是“小”系列能改编成影视剧的一个原因,大家忙碌了一天回到家,那一刻一定是希望得到快乐和安慰。
澎湃新闻:据说在写《小宅门》的时候,你花了三年时间进行调研和寻访,甚至在房产公司“潜伏”了半年,这段“潜伏”的经历是怎样的?
鲁引弓:我的写作可能更接近非虚构,我之前的职业经验让我习惯去写一些社会议题的题材,这些题材都需要大量的采访。房产方面的采访跨度比过去更大,这个行业有上中下游,平时我们感受最多的买房子实际上是最后一环,再往上还有中介、地产公司、土地拍卖,是一条完整的链条。对写作者来说,如果不进入这样的场景,其实很难写出具体的细节。
大约在2017年的时候,柠萌影视约我写一个老百姓和房产的故事,我开始进入这些场景。我首先是把我家附近基本上所有的中介店都走了一遍,接触到很多中介小哥,他们和我们以前想象中的不一样,很多是刚刚从大学毕业,长着单纯的脸,他们从外地来到大城市,一开始可能找不到工作,就被人带着进入中介行业。他们从学校里出来,没有很多社会阅历,因为卖房子一下子遇到了千家万户,直抵这些人生活的底部,给我很大的触动。他们给我讲了很多故事,你会发现房子真的是人性的放大镜。一些中介小哥看了《小宅门》后说,觉得这是他们从业的回忆录,也有小哥觉得我写的丁咚太温柔了。但其实丁咚的形象和我第一个采访的中介小哥有关,他来自河南,本科学的是中文,最初做中介时满脸懵懂,就是觉得这个行业能够挣钱。现在距离采访已经6年过去了,我在朋友圈里经常看到他还在发房产的信息,在这一行干下来了。还有些中介小哥经历过房产行情的波动,政策的变化,看着中介店从门可罗雀到人山人海,和我说人们买房子过程中的惊心动魄。
后来我觉得,这些采访还不够,写房产还要了解产业链,我就去了一家和房产相关的互联网公司,我和那里的领导认识,在里面待了半年的时间。公司的员工主要是90后和95后,做的是房产数据和新媒体,后来《小宅门》里雷岚在创业时做了一个“小宅门”的房产公众号,也是这段经历的延伸。那时我每天背着电脑包去公司,表面上做的是见习的工作,我有一个工位,一蹬脚,轮子就会带动椅子往后退,后面是一扇小门,相当于一个储藏间,这个储藏间后来也变成小说里可可晚上不想回家住在单位里的地方。那些年轻人一开始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知道了以后,他们会建议我和他们一起去吃中饭喝下午茶,因为那段时间大家才会聊各种“八卦”。和中介小哥们一样,我发现这些年轻人对房子的态度很矛盾,他们一方面希望房价能涨,一方面又担心房子涨了之后,自己也买不起。和他们聊天,会感受到这种人性里的纠结。
澎湃新闻:你会怎么看非虚构写作和小说的关系?
鲁引弓:近些年来非虚构在崛起,过去我们说报告文学,现在好像非虚构已经取代了报告文学的概念。这实际上对应于我们传统写作的信息量不足。传统的写作包括纯文学还有网络文学,往往在内容创作上和生活有距离,比如写职场,写都市生活,常常会流于悬浮,没有表现出当下真正的价值观的冲突。真正的文学的笔应该是要追赶这个时代,这也是对于作家的要求。
我之所以写小说,因为非虚构里很少有人物关系和突出的主人公形象,有悬念的话也往往游离在具有故事性的人物关系和情节之外。人物特点和人物关系的架构是我的一个长项,也可以说我的写作是介乎于非虚构和文学之间,是平行于生活的。
澎湃新闻:你写到房子被异化成“资产”,而在小说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人的生活目标也受到了异化,如何去摆脱这种异化?
鲁引弓:房子变成资产以后,它就不是家了。就像小说的开头,丁咚的爸爸妈妈为了房子去成家,一年以后这个家就没有了,这在过去的中国社会是没有的。它会对中国人千百年来对于家的伦理产生颠覆,改变中国人对家的认识。当房子成为家庭最值钱的财产之后,我们需要在心灵和伦理上对房子、对家进行认知的重建。
小说里丁咚意识到了这一点,看透了房子是外物的本质,心安处就是家。他给自己住的房子布置了漂亮的小角落,还养了一条狗。还有雷岚在海南茶田遇到的陶春师姐也是,她的原型是我自己的一位师姐,当年卖掉大城市的房子,去了武夷山种茶。她种茶的收入可能比不上现在大城市房子的价值,但是她获得了人生的价值。小说里师姐说,茶树和人一样,没有什么事“来不及了”的,在茶园里,小鸟飞来为茶树除虫,每天清早,叶片上全是露珠。在那一刻,雷岚和丁咚的“雨林小屋”也产生了共鸣。
我觉得与其说房子是刚需,不如说家是刚需。也有一个说法是,房子可以是租的,生活不是。小说里的人们都在为房子打拼,最后房子给他们上了一课,每个人也都找到了自己的家。
澎湃新闻:未来“小”系列还可能关注哪些题材?
鲁引弓:我最近在写就业的题材,同样涉及大量的采访,包括互联网公司和各种各样的人群,题目就叫《小饭碗》,会讲述大时代下如何做个勇敢的小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