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东北：意图与方法

作为一块在近代才迟迟形成的中国边疆，东北的创生、发展与演变，记录了中国各历史时段追求现代化的踪迹，也呈现出东亚现代化转型过程中的曲折变迁。大国竞逐背景下的多族群移民，农业开垦与工业开发，塑造了东北地区的经济、社会与自然地理面貌；新中国成立后国家主导的社会主义建设与后工业化转型，造就了东北今日在中国及世界体系中的结构性位置；东北作为“问题”在中国近现代史上的频繁复现，以及这一问题牵扯的诸种因素，也构成了今日重新理解、探讨诸种命题的有益窗口。

2024年2月-5月，香港城市大学中文及历史学系策划筹办了人文东北系列讲座。是次活动由中文及历史学系助理教授刘东牵头组织，获得学系程美宝教授、陈学然教授及各位同事的鼎力支持，香港著名企业家张大朋先生全额资助本次活动。本次系列讲座延请了不同领域、不同学科的专家，就各自最新研究成果发表讲演，力图在长时段、跨区域的视野下讲述东北经验，呈现东北经验的世界意义及其普遍性。来自美国哈佛大学、罗格斯大学、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华东师范大学等海内外多家知名学术机构、多学科背景的专家学者，为我们贡献了多场精彩绝伦的学术盛宴。七场（含主题演讲）讲座反响良好，共计获得线上收听千余人次的关注和支持。

主题演讲

本次活动主旨演讲的主讲人为哈佛大学东亚系暨比较文学系Edward C. Henderson讲座教授王德威和罗格斯大学亚洲语言文化系副教授宋伟杰，北京大学中文系博雅特聘教授吴晓东担任与谈。

王德威：为什么在香港谈东北？

美国哈佛大学东亚系暨比较文学系的王德威教授以香港和东北为关键词，为系列讲座拉开了序幕，也奠定了方法论基础。香港与东北在地理位置上遥遥相望，风土人情殊异，而在近现代中国与世界接轨的历史上，两地都有着重要的意义。王德威溯历史之源，疏理那些值得铭记的名字，并串连起其中千丝万缕的联系。文人从李辉英到司马长风，作家从萧红到钟晓阳，影人从关山到许鞍华，香港和东北都有无法忽视的因缘。离散与回归、殖民与反殖民、边地与飞地，这些值得一谈再谈、反复思量的话题交织盘杂，构成一个牵系两地的复杂问题域。王德威以“秘响旁通的诗学”来形容香港与东北若有似无的、相互印证的感觉，并在历史、知识与情感方方面面铺陈出有关两地流转不休的议题。而直至当下，香港与东北的故事仍在继续，在新世纪谈东北与香港所面临的挑战，更令人有不能已于言者的怅惘与期望。

宋伟杰：全息东北

罗格斯大学亚洲语言文化系副教授宋伟杰则以“全息东北”这一新的概念向我们展现出东北研究的多种可能性。宋伟杰首先从文字、声音和影像三个角度探讨香港和东北之间的关联，并展现出东北与香港互动中的丰富想象，将我们带回那些有声有色的阅读、观看与聆听的经验之中。接着，通过对《发明爱尔兰》（Inventing Ireland）中提出的“爱尔兰是英格兰的潜意识”这一微妙的表述，宋伟杰对东北的定义、东北与中国的关系做出反思，并纲举目张地讨论了即将推出的东北读本的内容编排。而东北的“跨越”问题也在此成为新的讨论基点——在历史分期、文艺类型、地理区域的跨越之间，东北自有其特殊性。最后，宋伟杰再一次向我们讲解了“全息东北”的内涵——它是一种立体的深度描述，是一种编码、解码的技术手段，是对读本节选策略的一种辩护，也是一种呼唤和吁求。全息式的东北故事在测绘、再现混杂多元、碎片化的生活世界时，无论整全还是残缺，都有能力还原、投射东北的整体图景，并显影世异时移、代际更替的情感结构与价值观念。

与谈：吴晓东

与谈人北京大学中文系的吴晓东教授提出，本场两位主讲人的题目本身隐喻了王德威与宋伟杰两位教授今天讨论东北的视野、方法可能性，同时也预示了东北学可能内含的国际性、甚至是某种未来性的潜能。东北地区的空间中跨域的动态格局在王德威教授的演讲中展现得淋漓尽致——香港和东北互为中介和方法，在彼此参照中，两个地域不仅体现出比较政治学意义上的相似性和互动性，两地也因此各自丰富了自己的面向，辐射出色彩斑斓的历史图景与时代主题。香港与东北都是现代中国、东亚与世界的核心现场，也是关联研究的重要线索。而宋伟杰教授则以“全息东北”为统筹主题，给我们带来了具有整体论和前瞻性的东北研究的新思路，也贯穿在研究的对象、视野、方法和媒介当中。宋伟杰教授以量子纠缠的方式连接香港，进而连通世界的演讲，同时也蕴着更为开阔的世界视野。

第一讲｜李纪：漫长的季节：用西文书写的东北故事

本系列的第一场讲座邀请到香港大学中国研究系的副教授李纪，从传教士文献出发为听众展开了一幅精彩的19世纪中叶的东北微观史。香港城市大学中文及历史学系副教授曹南来受邀担任与谈。李纪深耕传教士史料经年，本次讲座，李纪通过对在三台村扎根的法国神父高德的生平考据、信件解读、日记分析和绘画展现，为听众呈现出一幅源于日常又丰富细微的东北民间宗教史画卷。高德神父对东北乡村有着切身体察，在当地教徒的帮助之下，他用法语注音记录了中国的口头方言，编写了中国口语读本。他也是一位留心生活的观察者，通过他生动的笔触，我们看到了东北建筑风景、生活对象、教友孩童等珍贵的片影。从1899到1948年，高神父的记录跨过了许多重大的节点，并以亲身经历展现出一段段不一样的东北故事，以及在历史洪流之中普通人的命运遭际。这是对于时间和历史、文化和地缘最为亲切的记录，也更新着我们的认知方式与解读视界。在这样的语境之下，李纪教不断进行反思和追问，思考着宏大结构与日常书写之间的张力，并提出能否以“个人”突破“帝国”政治叙事的发问。在这些不为东北所知的、用西文记录的故事中，李纪的演讲让我们看到冻土之下，一个更为鲜活的、深沈的、复杂的，也是世界的东北。

第二讲｜张舸：喊麦的历史与东北脉络

本系列的第二讲，香港城市大学创意媒体学院的助理教授张舸（Dino Zhang）借助他丰富的田野调查成果，向我们展现了一个充满感官刺激的东北——通过“喊麦”这一声音文化，张舸对有声的东北做出了全方位的历史疏理与分析。“喊麦”与东北有着错位的相遇，东北丰富的民俗文化为喊麦的多种形式提供了土壤。同时，嗨碟、迪斯科等艺术形式也为“喊麦”提供了具有地方特色的养分来源。网络文化则是我们探寻喊麦历史脉络的另一条关键线索。网络文学为今日大多数“喊麦”提供了主题和内容，在喊麦的形塑中也起到不容忽视的作用。不同于人们指“喊麦”为低俗，继而将东北文化指斥为低俗趣味，张舸充分认可“喊麦”作为一种独特艺术形式的原创性与先锋性。藉用《东北的今天：东北短视频的爱与怒》中的说法，张舸特别强调东北文化的可能性：“在别的地方存在着一种线性的进步，但在东北存在一种线型的堕落。在时间的空间化语境当中，东北自然就成为了空间中最落后的、作为一个绝对他者的象征……而喊麦就是说唱的绝对他者。”

第三讲｜宋念申：1905年秋·沈阳实胜寺的访客

清华大学人文与社会科学高等研究所暨历史系教授宋念申以《1905年秋·沈阳实胜寺的访客》为题进行了第三场讲座，本场讲座也十分荣幸邀请到“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所研究员陈玮芬担任与谈人。

奉天（沈阳）位于清帝崇奉藏传佛教的起点，拥有四塔七寺，藏有大量藏文、满文佛经等珍贵文献的实胜寺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1902年7月，知名的日本学者内藤湖南以《大阪朝日新闻》记者的身份首次访问盛京，停留了四个月，在奉天调查了大量多语种珍贵清代史料，并在实胜寺喇嘛的协助下访问城内藏传佛教寺院等古迹。而在皇宫中，内藤还遇到了查阅清代文书的东京帝国大学的历史系教授市村瓒次郎和建筑与建筑史学家伊东忠太。之后，日本人类学和考古学的专家鸟居龙藏从辽阳与他们汇合，并在这里展开了对清宫实物的调查工作。而研究宗教、军事与学术的大谷尊重、渡边哲乘等西本愿寺僧侣也来到这里，进行访问。日本多学科奠基性人物不约而同相聚在沈阳，看上去只是偶遇，其实颇有深意。宋念申指出，这次日本现代学术史上让人兴奋的“偶遇”，呈现出政治与学术的共振。日本在对俄战争胜利中激发了民族自豪感，学者们有机会重新构想勾画日本在世界文明中的位置、探索日本文明的“正统”源头和独特路径，藏传佛教寺院在其中扮演至关重要的角色。这些多少带着有些相似的泛亚主义网络愿景的各个学科领域的日本学术精英在奉天收集数据，推动、促进了各自学科的发展，并通过旅行，将日本放置于世界文明的竞技场，形成在全球范围内代表亚洲的愿景。

第四讲｜谢琼：东北边地文学：从战前的萧红到战后的朝鲜族

在第四讲中，美国达特茅斯学院副教授谢琼从1930-1950年代中日韩三国围绕东北形成的民族文学讨论到作为边地文学的中国朝鲜族文学，我们很荣幸邀请到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刘晓丽教授担任本场与谈人。

本场讲座结合了谢琼两本著作的内容——基于其已出版的专著Territorializing Manchuria：The Transnational Frontier and Literature of East Asia（《划界满洲：跨国边疆及东亚文学》）所探讨的划界满洲、跨国边疆与东亚文学研究和她正在进行的东北战后朝鲜族文学的研究。谢琼关注到东北对亚际文学文化形式特别的体现，这片土地与东亚各国现代文学都有着十分紧密的关联，这也促使我们对其所呈现出的全新的想象国族的主题、形式、风格进行思考。在第一部分中，谢琼着重以萧红、端木蕻良和钟理和为例展开剖析。为了能在日本殖民出版审查的环境书写一个中国的东北，萧红在《生死场》中有意识地屏蔽边疆空间和随处可见的跨国痕迹，并稀释始终伴随边疆生活的高度政治性。由此，恰恰是那些作者似乎并不欢迎的、跨国的、殖民的元素成为作品生成的前提条件，并进入到了这部国族文学经典作品中。而端木蕻良的《科尔沁旗草原》则将其家庭进行了民族结构翻转，并结合其自身所成长的满族和蒙族环境，展示了以汉族主导的民族结构和大量融入少数民族文化的文学感性。钟理和的文学轨迹可以看作是从台湾边地游走到东北边地，再回到台湾的过程。他的写作折射出一个边地的灵魂因在现实中无法找到文学心的归属，于是开始通过文学想象来塑造属于自己的国族文学写作。而演讲的第二部分则关注到东北的朝鲜文学。李旭在1940年代末、1950年代初的诗歌作品，反映出边地少数民族在地缘政治巨变的时期，如何通过诗歌文学去迅速理解周边多个国家的多重变动以及寻找自身在东北亚地区战后位置的问题，展示出具有开放性和批判性的视角，并在日后朝鲜族文学中得到延续。李根全借助翻译的写作过程，则展现出不为人所见的政治和民族之间的根本矛盾的寓言。金学铁《二十世纪的神话》与其自身的经历形成对照，体现出边地少数民族文学如何在跨国的开放性中获得政治的批判性。谢琼的两个研究共同展现出在文学和文化的视角中对东北新的关照：探寻共生的历史以及批判的现实，以展望和解的未来。

第五讲｜谢雯：转型中的生命体验：东北社会变迁的双重时间性

北京大学社会学系助理教授谢雯从社会学的角度给听众带来全新启发。本讲关注东北在中国经济奇迹背景之下的欠发达现象，并探讨能否在计划-市场二元主义转型论之外，通过生命体验与感觉结构来寻找社会学的新视角来审视东北。谢雯首先分享了她的田野经验，由此指出找回“人”的重要性，并提出将东北作为“转型”问题的新思路。谢雯提醒我们注意整全性视角在理解东北社会中的关键作用——它能够帮我们从以往的“制度-社会”视角转向审视“制度-生命-社会”之间的复杂互动关系。基于以上的考量，谢雯搭建出“制度变革-生命体验-社会重建”的理论框架，通过考察生命与制度双重时间的相互作用机制来审视转型中的生命体验，并通过生平规划、能动性、世代性三个方向进行考察。在作为突发情境的“并轨”和“抓大放小”的政策之下，处于转型过程中的个体对未来的规划依然依托于破碎的社会福利制度以及前景不明的国有企业改革。经历转型的个体常感到在生命的大多数时间里无法控制自己的生命走向，这种无力感迫使他们用“命运”来解释自己的“不走运”，不稳定和不确定性缩短了他们时间规划的长度。亲历转型者往往对改革中的乱象深有体会，并有着他们独特的观察与批判，这些“转型一代”的生命体验在与他们的父辈与子辈的并置中显得个格外不同，他们的生命体验对东北转型产生了重要的影响，成为我们进一步探索的切入点。通过对比东北和沿海地区，我们更能看到“改革逻辑”与“开放逻辑”的不同。东北这些经历转型的个体的生命体验是我们真正理解市场转型下东北的社会构成以及文化变迁的重要入口。这不仅是一个研究的起点，更是实现“东北作为方法”的关键步骤，通过这些个体的视角和经历，我们可以获取超越东北地区的独特认识来源，深入思考社会变迁的复杂性。

第六讲｜毛尖：向下不超越：从20世纪的长影群戏到21世纪的东北群像

华东师范大学国际汉语文化学院毛尖教授为我们带来了本系列的最后一场讲座，她将时间线从20世纪的长影群戏拉到21世纪的当代东北群像，为东北的影像发展做出了深入而独到的解读。毛尖首先从时下东北题材影像的剖析入手，辨析其中包含的“冷”（黑色电影，现代主义）与“热”（群像，喜剧元素）两种形式语法，前者构成了当下“东北文艺复兴”的主旋律，后者则经由赵本山，范伟所代表的喜剧，与1950-1970年代的中国的“群戏”电影形成了隐密的关联。毛尖继而通过历史疏理与文本细读，提出长影对苏联电影语法的征用，缔造了自己的群戏电影。毛尖进一步以不同于美国和其他亚洲地区的电影《董存瑞》为例，阐释长影“群的逻辑”——董存瑞是从群众中来，又回到群众中去的。某种程度上而言，社会主义的逻辑和群戏的逻辑是相通的，尤其是社会主义戏剧的逻辑缔造了社会主义电影的本质。而当80年代屏幕受到现代主义启蒙后，“室外戏”则全面溃退，群戏退出主场叙事，在这个语境当中，赵本山、范伟等人工作的重要性则在于他们接续了这样一个以生活为基础的电影传统。毛尖将其命名为“向下不超越”——与眼光向内克服自身危机、开辟新道路的常识性“向下超越”相反，它并没有一种潜在的高位，这也彰显了东北文艺作品的独特性。一个需要引起我们关注的典例是近年来重新被发现、被传播、被讨论的电视剧《马大帅》。在《马大帅》中以范德彪为代表的人物身上，现代化叙事被抽空了意义，变得滑稽可笑，而其所获得的群众性艺术基础则将现代性的历史内涵抽空，形成一个强悍的群像政治。这些停在原地的人物如同回归了童年的逻辑——人在生命能量特别饱满的状态。关于他们的一切都可以在室外被解决，他们永远置身事中，永远躬身入局。在这些文本当中，公共事务和私人事务都带上了彼此的特征，其内核与社会主义时期群众性逻辑的“围观”场面贯穿相通。而在这个意义上，东北能够成为更大的文本起源。他们让我们在发出笑声的同时，看到人性的全部欢愉，也得以看到东北文艺复兴的全新启示。

七场讲座从文学，历史、哲学、社会学、电影等多个学科，探讨了19-20世纪东北百年历史当中的多重丰富面向，我们瞩目于系列讲座所带来的思想、文化乃至人际层面的连接，并共同期待能在未来迸发更为精彩的文化实践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