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红楼梦》中第一号女主,林黛玉同学襟怀清雅、娇弱袅娜、风流标致,集仙女的仙姿神韵、西施捧心的病容、娥皇女英的深情及大家闺秀的淑女气派于一身;同时,爱生气,好吃醋,清高自我,目下无尘,也有诸多让人不喜欢的小毛病,但曹公给她的定位依旧是理想与诗意的化身。葬葬花、吟吟诗、弹弹琴是她的生活常态,悲秋伤春流泪是她的惯习,她的一举一动,透着诗意,风雅高洁,俨然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
这么一个仙女级别的女神,到底什么来头?
曹公在开头用了极短的篇幅交代了林姑娘的身世背景,后面就轰轰烈烈地拉开了她进贾府的大幕,只见红楼大幕开启处,仙姿绰约的林姑娘甫一出场,就照亮了贾府中最尊贵的公子哥的眼睛。
虽然不相信前世今生的现代人都说,所谓的一见钟情,不过是见色起意。可宝哥哥林妹妹在这尘世里的相逢,还真就是前世的恩怨、今生的再见,无半点杂念。
再之后,就是她逃不过的红尘劫难,与最不该见却又不得不见的宝哥哥两心相许、凄美缠绵的还泪之恋。两个冤家你试我探,你证我证,爱得跌宕起伏、一波三折,折腾得看书的人心都碎了,也就几乎忘记了这世外仙姝的来头。
曹公给她的人设定位也千真万确是有仙界背景的。女神林姑娘的前世,一僧一道说得明白:
那僧笑道:“……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仅修成个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恰近日这神瑛侍者凡心偶炽……意欲下凡造历幻缘,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那绛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
虽然不过是三生石畔的一棵草,林姑娘却不是一棵简单的小草,这棵草得了日月精华,修炼成了人,满身灵性地带着一腔报恩的泪水下凡来,其凡尘之旅自然也就要大大地与众不同。
前世如此神奇,今生注定不凡,绛珠仙子要下凡,身世上面自然也要相当地与众不同才是。
且看曹公给她在俗世里的人设:
金陵十二钗之首
四大家族贾家荣国府贾母的外孙女
荣府千金贾敏与巡盐御史林如海之女
男一号贾宝玉的姑表妹、恋人、知己
自带仙气,倾城倾国
爱情执着,才情旷世
仙界的神奇,众生无条件接受,但是在尘世里,众生不惜掘地三尺,想人肉一把这仙姝的家世背景。能够生养出仙女级别的林姑娘的父母自然也非人间凡品,她成长的原生家庭也定然与众不同。在塑造出类拔萃的林姑娘的时候,曹公无疑进行了深思熟虑:采用最高匹配的装备,生养她的家庭、父母无疑都要最好的。
传统儒家思想的婚姻文化中,嫁女和择媳的标准非常明确,《围城》中钱钟书就借方鸿渐的父亲之口说了出来:
“鸿渐,这道理你娘不会懂了--女人念了几句书最难驾驭。男人非比她高一层,不能和她平等匹配。所以大学毕业生才娶中学女生,留学生娶大学女生。女人留洋得了博士,只有洋人才敢娶他,否则男人至少是双料博士。……这跟‘嫁女必须胜吾家,娶妇必须不若吾家’一个道理。”
嫁女儿一定要胜过我家,娶媳妇则要比不上我家。钟鸣鼎食的贾氏家族,当然也守着这规矩,贾家择媳的标准,老太太在第二十九回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这孩子命里不该早娶,等再大一大儿再定罢。你可如今打听着,不管他根基富贵,只要模样配的上就好……便是那家子穷,不过给他几两银子罢了,只是模样性格儿难得好的。”
第一条,模样好;
第二条,性格好。
有钱没钱,富贵与否,对于已经五代富贵传家的贾府来说,都不是顶要紧的。婚姻是最实际的资源交换,贾家不缺钱,富贵上头也足够了,唯一要紧的是人才,可以给现有的好基因提供更多优良配置。所以,婀娜兼美的秦可卿虽然不是出自大富大贵之家,却丝毫不影响自身条件好的她成为贾家最受宠爱和信任的重孙媳妇儿。
回到黛玉父母的婚配,先看贾敏同辈两个哥哥的婚配,更有参考价值。
大哥贾赦一出场,妻子就是后来续的继室邢夫人。续妻继室当然要降低标准,邢夫人的身世,只看看她的兄嫂就知道,绝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她的模样定然还是好的,参看侄女邢岫烟,纵然不出挑,也绝对不会丑;而性格,对男人来说,那是绝对的好,绝对地驾驭得了,邢夫人三从四德得连贾母这个当婆婆的都看不下去了,实在是好得过了头,不仅不吃醋,还主动帮自己的老公当媒人,牵线搭桥,去说服鸳鸯来给自己的老公做小妾,为了讨好老公不惜得罪婆婆。
二哥贾政和王夫人这对儿,根基家世旗鼓相当,尤其难的是两个人的基因也是相当的好,三个子女都是人中拔尖的,虽然长子贾珠不幸夭折,可他夭折前已经娶妻生子,还挣得功名;女儿更了不起,直接就进宫当上了皇妃,是贾府最大的政治靠山;最奇的还是最后一位公子,方方正正的政老爷和不哼不哈的王夫人居然生了个千古未闻、出生就口中含块玉的哥儿,这般神奇稀有闻所未闻的家伙,当然是贾家后继有人的好兆头,也就难怪贾母格外偏心疼爱,让这小儿子小儿媳当家主政也就更理由充足。
显而易见,贾敏一辈儿的婚姻,贾母是慎重的。贾赦邢夫人是再婚,做不得数,也不敢离开文本妄加揣测,但贾政王夫人的婚配一点也不含糊,而且婚配的结果也相当不错,诞育的子女是个顶个的强。
那贾家是怎么挑选女婿的呢?且先看黛玉姑娘的娘亲何等人物:
第二回,贾雨村告诉冷子兴:
“怪道我这女学生言语举止另是一样,不与近日女子相同,度其母必不凡,方得其女,今知为荣府之孙,又不足罕矣,可伤上月竟亡故了。”
曹公用了一个“李在桃边,桃在李边”的法子,让林姑娘和她的母亲贾敏互为印证。因为其女不凡,度其母不凡,又度其母不凡,方有此女不凡;然后进一步说明,黛玉是荣国府之孙,前面的不凡就不稀奇了。
正所谓“有其母必有其女”,母女二人,均是超凡脱俗。
后在第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时,借王夫人的口,曹公又侧面写了一回贾敏:
王夫人叹道:“你说的何尝不是,但从公细想,你这几个姊妹也甚可怜了。也不用远比,只说如今你林妹妹的母亲,未出阁时,是何等的娇生惯养,是何等的金尊玉贵,那才像个千金小姐的体统。如今这几个姊妹,不过比人家的丫头略强些罢了。
虽然林姑娘的娘亲一开篇就仙逝了,只留下一个“贾敏”的符号,但从王夫人这几句回忆中,可以看到当年贾敏在荣国府做女儿时候的格局和气派,那才是真正的千金小姐。别说贾府现有的几个女孩儿比不上,连后来的黛玉也未见得比得过。黛玉进贾府时,看贾府的三等仆妇的吃穿用度,已是与别家不同。由仆妇推及这府中的小姐,简直不敢想象,这黛玉之母贾敏曾经是多么娇生惯养、金尊玉贵。
贾母被视为《红楼梦》里最成功的女人,世事洞明,能管家,会享受,有雅兴,还不古板,贾母这样优秀的基因,贾敏也一定承袭了不少,贾敏的自身条件能差到哪儿去?她又是贾母最疼爱的小女儿,这么一个如花似玉、娇贵尊养的女儿,智慧如人精般的贾母怎么舍得让她吃亏受苦随便嫁了呢?于贾家的家族利益而言,也是不允许的啊。因此,贾敏的婚配一定是挑了又挑,选了又选的。
四大家族轰轰烈烈,一荣俱荣,互相婚配,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最佳方式,但贾府最尊贵的小女儿贾敏没有嫁给四大家族中的王家,没有嫁给薛家,也没有嫁给史家。
王家是九省提督,是武官,从凤姐儿的跋扈弄权、不识字更不懂诗书,可以看到王家权倾朝野,是权贵之家,虽位高权重,大约子弟私下气质是孔武有力、粗俗无趣的多,诗书礼乐持家的贾府,是不大看得上的。
薛家是皇商,士农工商,商人排在最末。当然,现代和古代不同,现代只要是个人,都会说自己在做生意,企业家是精英的代名词;而在整个中国古代史里,商人都是最被看不起的末流,这源自中国自古是农业国家的国情,国家的经济基础是带来实物税赋的农民,商人被看成不能带来真正收益的阶层,因此处于末流被鄙视,商人的子孙不能入仕,很难进入国家权力体系。薛家虽然是皇商,钱是够的,但在贾家眼里估计也就是个“富而不贵”的土豪。
史家是贾母的娘家,是侯爵之家,一个保龄侯,一个忠靖侯,政治地位显赫。史太君老祖宗当年嫁给了荣国公,也从侧面说明史家的地位较高。
贾雨村曾从门子那里得到一张护官符,上头四大家族的排序是“贾史王薛”,这是以权力大小为原则,按照公侯伯子男的封建等级次序排的。贾家是“公”,荣国公、宁国公。史家是“侯”,保龄侯。王家是“伯”,统制县伯。薛家,原文是紫薇舍人薛公。(这个公只是敬称,不是前面的“国公”,舍人不是什么大吏,只是身居大内、亲近权贵而有发言权,说白了是权贵的仆从而已。)
毫无疑问,按照“嫁女必须胜吾家,娶妇必须不若吾家”的原则,贾家的女儿是不会下嫁给史王薛中的任何一家的,只有其他三家的女儿嫁到贾家来,而没有反过来的。那么贾母最疼爱的小女儿、贾府的千金贾敏,会婚配什么样的人呢?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古代对读书人的礼赞是相当高的。“士农工商”,士排第一,贾敏的夫婿林如海就是这样的“大学士”、读书人。
这林如海姓林名海,表字如海,乃是前科的探花,今已升至兰台寺大夫,本贯姑苏人氏,今钦点出为巡盐御史,到任方一月有余。原来这林如海之祖,曾袭过列侯,今到如海,业经五世。起初时,只封袭三世,因当今隆恩盛德,远迈前代,额外加恩,至如海之父,又袭了一代;至如海,便从科第出身。虽系钟鼎之家,却亦是书香之族。
由上面的描述来看,林如海殿试得了第三名,被点为探花,智商高,才情佳,堪称红楼第一学霸;林如海不仅仅自己争气会念书,家里也袭过列侯,也是传了五世的侯爵之家——钟鸣鼎食、书香传世的林家才是真正能与贾家门当户对的那一家。
况且,这林如海自身素质太好,本来可以拼爹的,他还偏偏靠自己当上了探花,还凭自己的能力官至兰台寺大夫,后又被钦点为巡盐御史,政治前途一片大好。于贾敏、于贾家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学霸林如海的情商也不低,做人做事相当有一套,他在书中唯一的一次正面亮相——将黛玉托付给贾雨村,从头到尾,都是一个有素质有教养的世事洞明的读书人形象:明明是贾雨村有求于他,但聪慧高素质的林如海只闻其言、即知其意,提前就将各方面打点得妥妥帖帖,不仅完全满足贾雨村的愿望,还处处顾及贾雨村的面子,丝毫不让贾雨村感觉尴尬。
全书中,林如海的正面出场仅此一回,却丝毫不减他的清贵形象。情商智商家世根基都是一流的林如海,是才情俱佳气质婉约的林姑娘最坚实的背景,黛玉的才情、清高、聪慧,该都是来自这个不落俗流才气过人的父亲。
他是她回望的来路,她是他眺望的远方。可惜的是,上天妒他英才,不给他人寿,这样完美的人物,定要早早地收了他回去才安心。他们父女的这一世亲情,也就到此戛然而止了。
父亲是出生侯爵世家的学霸林如海,母亲是来自公爵之家的千金贾敏,曹公给林姑娘的这个家世背景可谓红楼十二钗中的最高配置。
不像寡淡无趣的李纨,不同于圆滑世故的宝钗,更有别于豪阔侠义的湘云,只有后来的薛宝琴才勉强盖得过林姑娘的光芒,而薛宝琴却没有仙界的背景,因此也就少了一份黛玉的自带仙气。
怎奈太过完美的人和事,是连上天也要来妒忌的,曹公深知这一点,开篇就安排贾敏早逝,不久林如海也紧跟着病逝,集仙气、才气和美貌于一身的林黛玉只好成为寄人篱下的孤女,敏感而自尊,孤独而良善,在风刀霜剑之中,独自踏上她前生命定的还泪之旅。(文/千江月,本文图片来源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