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9年5月10日,犹他州普瑞蒙特瑞,美国第一条横贯大陆铁路的竣工仪式。
1869年5月10日,美国历史迎来了一个重要时刻:第一条横贯大陆的铁路在犹他州普瑞蒙特瑞竣工。竣工仪式上,创办了斯坦福大学的商业大鳄、政治领袖利兰·斯坦福把一根金道钉敲入枕木,将铁轨连接了起来。在张辰极的小说《金山的成色》里,这个历史性时刻再次被提及,“在最后一根枕木被敲下的那天,她听见欢呼响彻了全城。一颗金色的道钉将铁轨固定在大地上。一幅画被画下,作为历史的见证,可画上没有一个长得像她的人,那些建造了铁路的人”。
这段话里的“她”是小说的主角露西,长得像她的那些建造铁路的人指的是1.5万名华人劳工,这条铁路的竣工仪式以及此后多年关于它的历史叙述上都极少提及这个群体,他们被公然抹去和遗忘。而在19世纪的美国,这个西部拓荒、淘金热、南北战争、修桥搭路轮番上演的嘈杂时代,大批华人都曾涌入追求财富、修建家园的热潮中,像建铁路的华人劳工一样,他们都被白人男性主导的“西部赞歌”掩盖。
90后华裔作家张辰极
作为90后华裔作家,张辰极的第一部长篇小说《金山的成色》即入围了2020年的布克奖名单,作家本人凭借它被美国国家图书基金会评选为35岁以下最值得期待的五位作家之一。小说可以看作是对上述历史真相的寻回,张辰极的主角是一对华裔姐妹,她们片段式的成长经历融入了这个华人家庭在蛮荒西部从生根到离散的过程。父亲是印第安部落长大的华人孤儿,母亲原本作为铁路劳工从中国运来,一家人依靠父亲替雇主挖煤生活。无法放下“淘金梦”的父亲最终让整个家庭吞下苦果,母亲选择离开,父亲几年后去世。12岁的露西和11岁的萨姆带着父亲的尸骨踏上流亡之路,这便是小说的开头,“爸夜里死了,为此她们得去找两块银圆”。这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西部赞歌,没有男性,没有对金钱和胜利的渴望,没有被历史记载的伟大叙事,只是一对华裔孤儿想在蛮荒土地上活下去。
以华裔女孩视角呈现出来的西部,是横亘在原野上的巨大野牛骨,荒芜的泥地,“一边是矿工们摇摇欲坠的破棚屋,另一边则是有钱人的房子,有像样的墙和玻璃窗”,“人群如蜥蜴般在阴影中游荡”。这是被掠夺和摧毁过的西部,自然之物成为遗迹,重新长出来一种混杂着穷困、不公和压迫的文明。这种对外部环境的描写几乎伴随着两名主角的流亡经历,张辰极的每个章节都用“盐”、“风”、“水”、“骨”、“泥”、“肉”、“血”之类的字眼命名,它们是主角生存下去的必需品,她们不得不从这个带来痛苦和死亡的蛮荒世界获取这些,她们的生存状态已经跟这片土地无法分割。
但张辰极并未将故事的重心放在主角与环境的撕扯上,她的笔锋深入家庭内部,试图回答什么使得家成为家?又是什么使得这个完整的四口之家走向破败?爸爸执着于“金矿梦”,幻想暴富后在这个国家的某处有一块自己的地。妈妈想要回到大洋彼岸的家乡,在她眼里,“金子无法买到一切,这里永远不会是我们的土地”。向来性格接近妈妈、与妈妈关系更近的露西对妈妈灌输的大洋彼岸的想象并不认同,在内心质问“凭什么妈的街道更美丽,妈的雨更美好,妈的食物更美味”。
妈妈和露西分别代表了两代华裔移民对家庭和未来的观念隔阂,小说里,张辰极用文字将这种隔阂巧妙地传达出来。妈妈和爸爸说话时,他们时常在使用英语时夹杂几个汉语词汇,这些词汇以拼音的形式出现——“qin ai de”、“ni zhi dao”、“ben dan”、“bao bei”——有意为读者制造阅读中的停顿和断裂,从而模拟露西听到这些词汇时的感受:生于此长于此的她无法完整地参透父辈使用的母语中隐含的乡愁和情绪,她更向往的是学校老师举手投足间传达的白人文明,象征优雅、智识和礼数。
直到多年以后,露西在白人主导的小镇落脚后才明白,自己不过是这些白人生活和故事里遗落在边缘的附庸,即便进入他们的中心也只是作为异类。正如那位曾带给她遐想的老师,靠近她只是把她和她的家人当作能写进专著引起轰动的研究对象。露西成长经历中的体验对应的正是张辰极对19世纪华人在美国历史上未曾留痕的抗议。最后的枕木被敲下那刻,她和她的同胞只是听到却没有亲眼见证,因为见证是不被允许的。
华裔作家在作品中表达两代移民间隔阂的并不少见,被已故的诺奖作家爱丽丝·门罗盛赞的加拿大华裔作家邓敏灵便是其中之一。
邓敏灵
邓敏灵的父母是移民加拿大的马来西亚华裔,在她2001年出版的短篇集《简单的菜谱》的第一篇里,“我”梦见了父亲,“他的光脚板平贴着地面,站在厨房中间”。东方文化里,“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滋养肉身的食物往往能唤醒家庭和故土记忆,“我”进而想起父亲以前在厨房里煲饭、做鱼的场景。他保留了过去的生活方式,试着将其传递给下一代,包括教“我”和哥哥学母语。相比“我”对父亲的顺从,哥哥并不领情,他拒绝接受母语,吃饭时将嘴里的菜吐出来,跟父亲发生冲突后谩骂:“我恨你!你狗屎不如。你他妈的狗屎不如,眯眼中国佬!”
小说里有一处细节,在父亲因此打过哥哥后的第二天,“我”注意到父亲在厨房做法式吐司,“父亲把法国吐司堆放在一个盘子里,往上面浇糖浆。妈妈倒了一杯牛奶,然后把这些东西一道送到楼上哥哥的卧室里去”。食物的转变隐约透露出父亲向儿子的妥协,这种妥协是即时的,它更像是父亲出于对儿子动手后作出的补偿,并不意味着父辈原本固守的习惯动摇,真正考虑下一代想要的。这其实也是东方文化里隐藏在两代人关系中常见的一种思维方式,只不过在移民后新环境里不同语言与文化的撕扯下凸显得更频繁。
在邓敏灵的另一篇作品《城市地图》里,父母在三十岁移民加拿大,不久后生下“我”。父亲开过餐馆和家具店,经营失败后做了一阵房产经纪人,事业接连受挫让他产生不满,指责是母亲“把他和他热爱的国家分开的”。某天,父亲没跟任何人说,买好机票独自回到了印度尼西亚。
出于对失败和不确定的未来的担忧,父亲宁愿切断跟家人的联系,放弃身为家庭成员的责任,回到自己熟悉的世界。父亲的选择和《金山的成色》里母亲的出走类似——什么使得家成为家?在作家笔下的移民群体身上,问题的答案飘忽不定,在失控的生活状况面前,家人间的爱和信任似乎显得更脆弱。
小说里的“我”并未对父亲的离开表露出太多情绪,遗留下的创伤却重新塑造了父女关系。多年后父亲回到加拿大,独自租住在公寓,“我”有意疏远他,“我们在许多方面无意识地让彼此失望,然后我们就各奔东西了。我父亲似乎让自己固守过去,可我不相信自己有能力引导他走到现在。所以,我总是与他保持一段距离”。当母亲在电话里告知“我”父亲自杀住院时,“我”的第一句话是来不了,接着我重复,“烤炉里正烤着东西,我现在来不了”。
如果说这个移民故事里,有什么是两代移民共有的,大概全都体现在“我”对父亲自杀的第一反应。父亲曾为了自己的生活放弃了家人,现在,“我”为了保卫自己的生活拒绝他。即便最后“我”还是去了医院,但在被创伤激化多年后的潜意识里,父亲已经不重要了。
《第一头牛》电影海报
张辰极借华人女性的故事来扩充读者对美国西部的认知,这也是美国导演凯莉·莱卡特在电影《第一头牛》里所做的。电影的背景是1920年代的俄勒冈,名叫库奇的白人受雇给探猎队伍当厨师,偶遇了同样来此地碰运气的中国人路金。被队伍抛弃后,库奇和路金搭伴,通过偷当地首领家的牛奶做起了蛋糕生意。
《第一头牛》电影剧照
库奇身着礼帽和西装,没有捕猎武器,在身穿猎装、讲话粗鄙的男性群体中间,表现柔弱的他是被发泄不满的对象。莱卡特有意将这个白人塑造得不一样,他的手并非用来猎杀或端起酒杯,而是采摘蘑菇和莓果,挤牛奶,做蛋糕。雄性荷尔蒙操弄下的狂野西部,库奇的存在是创作者在这种“阳刚叙事”里植入的“反叙事”,是“西部赞歌”里突兀到该被剔除的异调。在一些库奇单独出现的场景里,这个跟西部格格不入的角色却拥有专属的钢琴曲。
电影取名“第一头牛”,指的是第一头被首领运到此地的牛。“第一”是历史被记录的重大时刻——第一个在西部发现金子的人,第一条贯穿大陆的铁路,这个字眼的出现伴随着创新和荣耀。但在“第一头牛”这个有同样历史含义的片名下,莱卡特的故事是“反历史”的,库奇和路金瞒住所有人,利用第一头牛做蛋糕,高价卖给他们,包括拥有牛的首领。这之中对权威以及权威主导的历史的讽刺和嘲弄不言自明。
凯莉·莱卡特
此外,电影中展现的男性交往大都是钱物交易,谩骂和斗殴,即便是首领表面上邀请上尉来做客,专门为他定制爱吃的蛋糕,目的却是为了炫耀自己并以此羞辱上尉。在这种只依靠能力生存,以竞争和夺取为信条的环境里,库奇和路金尊重并照顾彼此,在合作中分工明确,共同规划未来的出路。在偷牛奶的举动被发现后的逃亡路上,路金也没有丢弃受伤的库奇。弱肉强食的西部再次被莱卡特以一段柔软但坚实的友谊化解。
最后,回到这部电影的开场,一个来自当下的女孩在丛林里遛狗,狗发现了树下的异物,随后女孩拨开土层,发现了两具握着手、躺在一起的骨架。电影的开场就是西部故事的结局。可以想象,女孩是莱卡特本人,也可以是作家张辰极,拨开泥土的动作是向早已铺设好的“历史表层”发问,拿起摄影机和笔,去重现不一样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