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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熊口归来:“和别人一起活着,和他们一起摇摆”

2015年8月25日,一个法国的人类学家,在堪察加半岛做田野的时候,遭遇了一头熊。她虽然独自一人,却在熊口下劫后余生。

2015年8月25日,一个法国的人类学家,在堪察加半岛做田野的时候,遭遇了一头熊。她虽然独自一人,却在熊口下劫后余生。于是有了这一部《从熊口归来》。这本书记叙了她在“熊”的事件发生之后,在一个秋冬春夏的轮回里所经历的一切:在俄罗斯的抢救,在法国的手术修复,然后,是再出发回到事件发生的堪察加半岛,最后,再回到属于自己的另一个世界。

在这个世界上,能够经历“熊吻”事件而存活下来的,娜斯塔西娅 · 马丁原本就是“很少”的那一个。在法国的萨尔佩蒂耶诊所,给她做手术的医生—也是位女医生—问她:“这样的事情还有其他幸存者吗?或者您是唯一的幸存者?”娜斯塔西娅回答她说:“有,不过很少。”而将这个悲剧性事件置于“一头熊袭击了一个法国人类学家”的套路之外来写,娜斯塔西娅成了绝无仅有的一个。她这样写道:

在2015年8月25日这一天[……],发生的事件是:一头熊和一个女人相遇了,两个世界的边界从内部坍塌了。不仅仅是人类和野兽之间的身体界限被打破了—两具身体在遭遇的时候,在彼此的身体和脑袋上都开了洞—神话的时间也与现实的时间接壤了,过去与现时连了起来,梦与具体的事物连了起来。

在娜斯塔西娅看来,要写一本《从熊口归来》,最终的价值应该是在这里吧:既然无论是在空间还是时间的层面上,不同世界之间的边界已然被打破了,世界在她这里又回到了远古的混沌状态,或许,是时候让人类跳出自我中心,重新审视自己和他者。

与一头熊遭遇,究竟意味着什么?

毫无疑问,熊属于野兽的范畴,我们很容易把熊和暴力、野蛮等形容词联系起来。人类遭到了熊的袭击,原因其实是不需要追究的,因为熊—至少我们这么认为—没有思想,只是单纯的、非理性暴力的涌动。

但是娜斯塔西娅想要问一个为什么。因为在“熊吻”事件之前,她已经和熊正面遭遇过,在现实中,或是在梦中。她和堪察加半岛的埃文人在一起生活了很长时间,梦对她而言已经不完全是心理学意义的象征性再现,而是另一个空间,因而娜斯塔西娅觉得,冥冥之中,熊和她之间的关系还没有结束,“熊吻”事件只是其中的一个环节,最为深入的一个环节。经过这个环节之后,有什么东西得到了本质性的改变,娜斯塔西娅从埃文名字意义上的“玛杜卡”变成了真正的“米耶德卡”,半熊半人。熊带走了她的一部分,却把印记留在她的身上。

半熊半人并非浪漫意义上的,像爱动物的人士经常会谈到的,对动物应有之爱:爱“猫”,爱“狗”,爱“流浪动物”,爱“一切生灵”。娜斯塔西娅在这一点上是非常犀利的。她与熊的单独遭遇,原本就是因为她与这一类“爱风景”“爱自然”的同行登山者“道不同,不相为谋”。她相信自己是全新意义上的万物有灵论者,她在“熊吻”事件之后的所思所想接近惠子所说的“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如果可能,她更想知道,熊在扑向她,最后又松开她的那两个瞬间究竟是怎么想的。

熊也许是因为认出了她—为什么不能有前世今生的想象呢?—而她没有认出它(他)来。在彼得罗巴甫洛夫斯克破败的抢救站里,娜斯塔西娅在主治医生给她推来的小电视机里看到了一部影片,女主人公娜丝金卡(这恰好是娜斯塔西娅的俄罗斯名字)在森林里找寻丢失的爱人,她的爱人已经变成了熊,爱人认出了她,她却已经认不出爱人。但是,娜斯塔西娅在还是娜斯塔西娅的时候,她不可能是电影里的娜丝金卡。

熊也许像老瓦西亚说的那样,是因为看见了娜斯塔西娅的眼睛。老瓦西亚在“熊吻”事件后告诉娜斯塔西娅,一头熊倘若遭遇了人类的目光,就会致力于抹去它所看见的,因为它不想在人类那里留下任何形式的记录。

也许有最简单的解释:这一次相遇就是两种力量的面对面。熊和人本来各有各的领地,从来没有在对等的位置上签署任何意义上的合约,但是相安无事的相处方式可能让人类误以为自己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力量。这才是灾难的开始。娜斯塔西娅在回到人类学家的身份时,她并没有把这次相遇看作个人的灾难,而是发出了灵魂拷问:“这个世界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以至于别的存在都只缩减为我们自己灵魂的状态?对于它们自己的生活,对于它们在这个世界的足迹,它们的选择,我们究竟是怎么对待的?”我们或许应该相信,漫长历史在我们人类自以为掌控的世界的角角落落都留下了印记,这些印记随时会以意想不到的方式显现,并传递出打破边界、重组世界的愿望。

熊,只是相对于人的力量的众多力量中的一种。包括熊在内的动物是最接近人类自我中心想象的,并且在进化论的视域中被纳入人类建立的秩序世界里。

病毒也许也是其中的一种力量,虽然直到《从熊口归来》完成的时候,人类并不认为病毒与人类也会有面对面的一天。

是在“熊吻”事件之后,娜斯塔西娅更加充分地理解到,即便人类只是单一物种,却远远没有达成一致。

躺在彼得罗巴甫洛夫斯克的抢救站里,主治医生是“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靴子踩在方砖上发出响声,金链子,金牙,金表”,每天夜里都和不同的女护士共度良宵。手术室放着劣质的交响乐,听上去仿佛是在指导病人呼吸。娜斯塔西娅开始时被绑在床上,手机被没收,亲人朋友也不能前来探望。娜斯塔西娅没有选择,她的确不能理解这里的医院文化,事情却也没有因此向更糟糕的方向发展:因为经过抢救,她活了下来。

然后她回到了法国,在萨尔佩蒂耶诊所进行修复手术。选择的权利摆到了面前,和所有的病人一样,娜斯塔西娅和母亲“反复考虑了各种理由,权衡利弊”做出的选择给娜斯塔西娅带来的折磨也并不少。她观察到,她的下颌修复成为医疗冷战的战场:萨尔佩蒂耶诊所做的最主要的事情就是用一块法国的金属板取代粗糙的俄罗斯金属板。但是,疼痛,感染,心理医生……这一切似乎是所有刚刚离开生死边界的病人都避免不了的噩梦。而最关键的问题在于,人的选择从来都不可以重来,如果没有选择萨尔佩蒂耶诊所呢?未必更糟,却也未必更好,因为人总是坠落在自己布下的陷阱里,没有例外。

回到了母亲的城市,因为下颌手术的疮口一直有液体渗出,格勒诺布尔的医院提出了他们的方案,娜斯塔西娅看到自己的下颌不仅仅是法俄冷战的舞台,也是巴黎医院和外省医院“内卷”的场域。这一次她拒绝了格勒诺布尔医院的建议,还是回到萨尔佩蒂耶诊所再次手术。她没有让自己再重新承受一次风险。无论医学发展到什么地步,人面对自己身

体的每一次选择依然是赌博。

娜斯塔西娅是一个人类学家,即使没有遭遇“熊吻”事件,她的生活是通过打开一扇扇向外的窗口继续的。她在阿拉斯加做过田野,到了海峡的另一边,堪察加,她与哥威迅族、埃文人、伊捷尔缅人等原住民都一起生活过。每一个原住民的族群都有他们自身的生活方式、文化传统、神话传说,但是,每一个原住民的族群远非另外的、纯粹的世界,在地理政治的层面,他们都以另外的方式记录了已经一体化的世界历史。娜斯塔西娅早已屏却了所谓的“异国情调”,她并没有把这些原住民的生活当作“风景”来看待。她作为人类学家的努力,就是进入这些不同的世界,在明知不可能成为其中真正一分子的前提下,感知这些世界在自己身上留下的印记。在这本书的最后,娜斯塔西娅再次离开堪察加,达利亚问她,人类学怎么做?她回答说:“我走近,我抓住,我翻译。那些来自他人的东西,经过我的身体,去向我不知道的什么地方。”

如果说,这个世界的一体化进程是人类的灾难,“走近”“抓住”和“翻译”,让自己的身体成为不同世界非整体意义交融的“飞(非)地”,是人类或然的救赎之一。“熊吻”事件之后,娜斯塔西娅更加确认了人类学家的职责,那就是提出“多重存在居于同一具身体里”的可能,“颠覆……一元的、统一的和单维度的身份的观念”。

难道我们不曾与“熊吻”事件之前的娜斯塔西娅有过一样的感觉吗?觉得“日常拥有的形式开始分裂”,觉得自己陷入无法改变的困境,所有新奇的形式都失去了意义,“没有什么是值得的”。我们只是在用日常的惯性抵抗思考有可能给我们带来的终极危机—对于娜斯塔西娅来说,就是“用体力上的探险来平衡”,就像她义无反顾地走向火山那样—但是我们仍然无法抵抗消沉。

如果没有“熊吻”事件,也许娜斯塔西娅还没有那么迫切地要考虑重建的事情。像孩子那样,“重建”子宫壁的保护,只有营养能够源源不断地抵达界限之内,而所有的伤害都被挡在界限之外。

但是人生的进程从来都不遂我们所愿。事件之后,娜斯塔西娅成为埃文人所说的“米耶德卡”,“半熊半人”。在事件发生之前,她还可以区分自己熟悉的世界和森林的世界,还可以通过时间的调节来适应这两个不同的世界,可在事件发生之后,这两个世界却都不再是熟悉的世界。她再也不可能在这两个世界中的任何一个,通过坚强的内心,那种“子宫壁”般的无形界限来保护自己。

除了“重建”,她别无选择。妈妈的爱,亲朋好友的关怀,不同世界的温暖怀抱始终都在,但是,对自己的确认坍塌了。《从熊口归来》的一开始,娜斯塔西娅就清晰地描绘了所谓“边界消失”的状态:

就像是在远古神话时代,混沌未开,而我就是一个模糊的形状,撕裂的伤口下,脸的轮廓消失了,到处都是黏液和血:这是一次新生,因为显然这并不是死亡。

世界回到了混沌的原点。娜斯塔西娅也许只是以个人的方式预演了人类的这种可能。这时候,她可能提出的问题是:如果一切回到了混沌的原点,我们应该怎么办?有没有一种可能,原先想要定义人类,划定人类边界的所谓文明,事实上并未触及人类的生命本质?

娜斯塔西娅说,“我们想要有格调,但是我们踉跄,我们沉溺,我们蹒跚”,唯一的办法却是:“我们倒下,然后我们重新站起身。”

当一切回到混沌的原点,也许森林的生存法则也会成为普遍意义的,真正回到统一状态的人类的生存法则,那就是:和别人(别的存在)一起活着,和他们一起摇摆。因为,如果那一天来临,“活着”就是最本质的,而所谓的“格调”,说到底,就只是一个虚妄之词。

《从熊口归来》(Croire aux fauves);[法]娜斯塔西娅·马丁 著,袁筱一 译,光启书局,2024年5月


(本文为《从熊口归来》的译后记,作者袁筱一,澎湃新闻经授权刊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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