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粤语歌词话:《活着多好》的语言学

歌词是不是文学这个问题,在Bob Dylan获诺贝尔文学奖之前就吵了很多年。喜欢流行文化的作家邓小桦曾在她的节目中介绍,跟现在不一样,90年代要在学院中研究流行歌是一件要争取的事

歌词是不是文学这个问题,在Bob Dylan获诺贝尔文学奖之前就吵了很多年。喜欢流行文化的作家邓小桦曾在她的节目中介绍,跟现在不一样,90年代要在学院中研究流行歌是一件要争取的事,不管是在文化研究还是文学还是其它领域。后来一本叫《词家有道》(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的书里头,黄志华、朱耀伟、梁伟诗三个粤语流行曲的研究学者就同样的问题访问了十几个词人,词人都说是文学,但都带着许多不平。再后来,粤语流行曲作为社会情绪非常重要的一个载体得到越来越多的重视,这个问题才逐渐不成问题。

关于粤语歌词,脱出音乐范畴的当代歌词研究与教学在香港早已蔚然成风,而内地却寥寥无几。之所以爱粤语歌,粤语歌之所以可爱,至少就我自己来说,不是也不会是只因为地域和族群;语言的分岔,成就地香港的喧宾夺主,反而妨碍了它作为一种艺术体裁得到独立看待与批评的机会和价值。

就像喜欢粤语歌的远不止粤语人一样,也不是每个粤语人都会自动欣赏粤语歌。为昭彰词体,我还是想试着写一写。粤语流行曲虽发于香港,但其文本意义和现实关照却不限于香港,这一点,它散布华语世界的众多歌迷应该深有体会。我将在文化学术界共识的开端——1974年至今成千上万首粤语词作中择优评论推介,或赏析其文本,或介绍其背景,或阐发其意义。

粤语流行曲当然也有它的局限(比如女性词人词作太少),因而不论创作还是批评,都需要每个有心的后来人虚怀抱朴革新。

“广东歌”“粤语歌”“粤语流行曲”会在本文中随机交替使用,但它们的背景和涵义存在细微差别,容日后再谈。

粤语歌词的语言学

开篇词选的是由黄伟文填词、陈奕迅主唱的《活着多好》。

《活着多好》(所属专辑The Easy Ride),作曲:胡波,填词:黄伟文,演唱:陈奕迅


一眨眼,这就已经是一首远至世纪初的2001年的旧歌了。想想第一次见到这个其貌相当不扬的歌名时,你以为它唱的是什么?是一个幸存者的劫后感叹,还是劝解厌世人士但不痛不痒的正确废话,甚至诓人惜命认命最后为之卖命的正能量毒鸡汤? 

当我还在 花园散步

当我还在 浴室洗澡

如果有读者是第一次听这首歌,并且用的是现在的流媒体,通过缓缓上升的歌词板先见其词后闻其声,我猜会发生一件有趣的事(我就试过),那就是大部分人只看到头两句时都会以为,“当我还在花园散步”是在说“When我还在花园散步”,即“当我还在花园散步的时候”——把“当”解作一个引出时间的介词。直到陈奕迅的人声响起,熟广东话的人才后知后觉,原来“当”并不作介词,而是作动词解,它的意思是“当作”:“当作我还在花园中散步,当作我还在浴室里洗澡”。

这里反映的是一个语言学知识,即粤语是一种声调语言。声调语言指一种语言有其固定调值的声调(语音的音高)且这些声调可以区分语义,如普通话的四个声调可以把发音mo分成mō“摸”、mó“磨”、mǒ“抹”、mò“墨” 至少四个不同的意思。不是所有语言都有这样的声调,像日耳曼语系的英语、法语、德语就没有,而汉语、壮语、泰语、越南语、老挝语则是典型地有。粤语有六个声调(算上音长则有九个,所谓“六调九声”),上述“当”字的两层歧义便是由此原理产生:介词“当”读dong1,第一声,常用词组是“当初、当场、当面”;动词“当”则读dong3,第三声,常用词组是“当作、当卖、上当”。

而又为什么说熟悉广东话的人可以在人声响起之后察觉真相呢?这里还有一个关于广东歌的常识,即广东歌自粤曲到流行曲以来一直都是协音的。“协音”是一个可以追溯到唐宋词元曲的歌唱文学术语,但其古义不必理会,它现在的意思是让歌词的语音相对音高与歌曲的旋律音高走向相配合和统一,通俗来说就是使一句歌词唱起来和这句话用广东话读的时候听起来不会差得太多,不走音。这就需要依据曲谱(古时依词调词牌)严格甄选字词,即所谓“倚声填词”。

协音可以理解为一种格律,用广东话又叫“啱音”,其效果是使人即使只听声不看词,也能听清每一个音是哪个字眼什么意思,以及令唱歌听起来尤似诉说故事。虽说是种格律,可若自小听惯,很多人都会无师自通,甚至误以为非如此不能配词唱歌,这种误解在过去的粤语区非常常见。现在就不一定了,因为广东很多本地小孩连粤语都不会讲。

协音是一个国语和常见的日、韩、英语歌词都没有的,可能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歌词创作规律(因为协音规律以声调语言为基础,而声调语言本身数量有限),但也未必不是一种束缚了粤语群体的审美传统,它视乎需要表达的内容,无绝对的好与不好。麦兜版的《国际歌》就故意荒腔倒字(不协音),亦别有一番意味。放眼整个中国韵文史,最早的古体诗除了句式外也没什么格律,但历来都多的是人去读汉乐府民歌和《古诗十九首》乃至《诗经》《楚辞》;而唐诗宋词虽好,偏偏现代读者读写得最多的也早就是放弃格律自由奔放连韵都不押的现代诗了。有些意见把一些相对的学术差异转化为绝对的艺术价值,甚至是语种价值,个人不能赞同。

同为中文,粤语和国语歌词之间还有一个老生常谈的重大区别,即粤语全面保留了古汉语的入声,而普通话去掉了。“入声”指发音短快、急促、一发即收的单音节,拼音上以塞音t、p、k结尾。像“日、月、说、吓、读、滴、得、粥、独、扑、国、湿、力、绿、黑、白、色”等大量顺手拈来的汉语常用词其实都是入声,但它们现在的普通话发音变得四平八稳,已经不能体现了。

本来,这入不入声的对日常语言来说,可能就跟人吵架时需要铿锵一点,其它影响不大。但对于凝练而富有表现力的文学语言来说,尤其是强音乐性的文体,那影响可就不小了。古诗词所谓平仄,其实就是一种长短律。如何挑选和布置入声词,将严重影响一个句子是平实还是奇崛(有时还会反过来影响遣词造句:如笔者惯用粤语默读,于是打这两个形容词的时候,才打完一个入声字“实”就非常顺耳地想到另一个入声字”崛”,才有了这对同韵反义词),是平铺直叙还是跌宕起伏,是静谧绵长还是抑扬顿挫。 

但同样需要注意的是,入声不是粤语的专利。其实除了以北方官话作为基础的普通话外,很多南方的汉语方言都存留入声,例如客家话、平话、闽语、赣语、吴语等等。虽然保留程度和数目不一,但用它们朗读唐诗宋词文言文也能感受一些由入声字带来的韵律。大家也可以自查各家乡话有没有入声,或者其他独特之处,得闲用来填填词唱唱歌,未必不比市面上的国语歌来得动听和有趣。

在审美意识方面,作为一种文体的歌词,不会像现代诗那样宣称自己每个人都能写,它坦陈一定的门槛,尤其是粤语歌词。但一旦写成却往往明白晓畅,无需任何专门修养也能读懂、链接、寄托自己的感情;它不像新诗那样艰深晦涩,或至少不以艰涩取胜,更容易埋葬作者,但也相应地少了些解构和创造的能力。因此从形式的角度说,歌词的审美取态非常不新,它格律严谨,押“老套”的韵,有强烈古典倾向。但却又只是形式如此,以国际大都市香港为代表产地的粤语歌,其思想和趣味都是非常现代的,这和它的形式之间形成了一种既古典又摩登、既拘束又自由、既疏离又亲昵、既合作又冲突、既蕴藉又风流、既精致又俚俗、既玲珑又博大的迷人张力。这是后话。

不过,这些都是就它们目前为止的整体表现来谈,要是把一首节奏鲜明音韵铿锵的现代诗拿去谱曲演唱,你很快就不知道它是诗还是词了,毕竟诗还有个双音节的名称叫“诗歌”。倒过来如周耀辉的词风也很有现代诗味。或许除了太阳的东升西落,没有什么是静止不变的。

以上几点枢机,除非专程了解,否则也不是每个讲广东话的人都清楚和需要清楚,一般麦霸只管闭着眼睛放声唱,让胸中曲直一泻千里便足够了——同样也是这一样值得有志者知晓:粤语流行曲不是沉默无声的案头文学,它是活的、动的,必然提供演唱、诉诸听觉的,所以一首歌词的声响表现及其与内容之间的关系,是赏析一首词非常重要的一个方面,不宜忽略。也是这些鲜明个性的缘故,香港乐坛一向存在明星词人,不论是歌手还是乐队都经常出让填词。词人的地位不能说崇高(个别名成利就又行为出格的另计),但从不会被大众抛诸脑后。其中骄矜的还会自己开作品展音乐会请去大班歌手帮他站台演唱,比如《活着多好》的词作者Wyman黄伟文。

一首悼亡词的得失

话说回来,既已听清了首两句歌词,知道它唱的是“当作我还在花园中散步,当作我还在浴室里洗澡”,便立即出现了新的问题:为什么歌者要说“当我还在”?难道“我”实际上不在了吗?“我”又是什么人?“我”在祈使谁、对谁说话?让我们听下去——

十步以内 可拥抱

这个笔画简单的七字句表达了两层意思:一,提及拥抱,不仅准许对方拥抱自己,还预设了对方想拥抱自己,因此暗示歌者和说话对象的关系亲近,但具体身份则未点明,只涵括在“可拥抱”三个字中任人遐想;二,走不到十步双方便可拥抱,这句话同时也是在安抚对方,它承接了首二句的文意,恳请对方假装自己仍在、尚未离去。除此之外,可看到前三句押的是ou韵,它是一个感情色彩比较低回的合口韵。

遇着什么 烦恼

想跟我说 都可听到

翻到有趣 图画

何妨大笑 让妙事亦被我看 到

这几句接续前文继续温柔地安慰对方,却不再说“当作”的虚辞,而是进一步实牙实齿,称对方说什么自己“都可听到”;后面的“何妨”一词更是在劝人开颜同时反客为主,暗指与其说他不能看见你的笑,不如说是你自己没笑,而不是他看不到。唱到这里主歌便结束了,韵脚还是ou,即主歌只用了一个韵脚,差一句就是略显单调的句句韵。没押的“图画”那句是上升音阶,落在aa韵的“画”字上不仅更协音律,而且铺垫了下面“何妨”一句的语义微变,饶有趣味。

游玩时开心一点不必 挂念我

来好好 给我活着 就似最初

进入副歌,韵脚马上从合口的ou韵换成半开口的o韵,以令低回的情绪可以顺势释放:歌者嘱咐对方尽情玩乐“不必挂念我”,甚至用上一点命令的口气说“来给我像最初一样好好活着”,反映对方正是挂念异常,以至到了需要强制意志力的地步。这意味着对话双方的感情都十分强烈,而不止是歌者。那歌者到底去了哪里?又是为了什么而离开而不在?

仍然在 呼吸都应该 要庆贺

如果想哭 可试试 对嘉宾满座

说个笑话 纪念我

唱到第一段结尾才终于揭晓,原来歌者已离开人世,而且是有点不情不愿的离开,否则不必仅因仍在呼吸便要庆贺,还要大家“纪念我”。“嘉宾满座”让人联想到丧礼上众宾送别的场景,侧面表示不舍得歌者的人很多,以及歌者不舍得的人也很多。另外“嘉宾满座”无论在普通话还是广东话都不是日常的语序,日常的语序是“满座嘉宾”,之所以调换首先是为了押韵,这种做法在国语歌也很常见。但即使不为押韵这里也不能不换,因为广东话“满座嘉宾”在这段旋律不能协音。这就是格律对措辞的影响痕迹,有时影响得好反而佳句迭出,但有时就会出现红楼梦中林黛玉所说的“以词害意”。而这首歌的这一句算是无功无过。

到处还是 香水气味

到处还是 涂鸦笔记

就像我未抛低你

第二段头三句,文意似乎延续了前面的“花园”、“散步”、“浴室”、“洗澡”等轻松意象,又添上了“香水气味”和“涂鸦笔记”,然而第三句却急转直下令人防不胜防:“就像我未抛低你”,怪不得这里的韵脚也要从第一段的ou韵换成ei韵。“抛低你”三个字,尖锐地刺中幸存者常常要独自面对的被遗弃的严重凄凉感,而“就像”二字似设“我未抛低你”的幻想,实照“你已抛下我”的现实,两相对比,更是悲痛倍加,凄凉更甚。

像大多数民间艺术一样,为了易唱易记易理解,流行曲很少追求繁富复杂的曲式,而常常采用重复手法,不管是旋律还是歌词。这首歌也一样,接下来的段落都是重复第一段,再无新词,因此到这三句为止我们已大致看完整首词的内容。

这首歌表面所唱的,是一个已经逝世的亡灵,安抚沉湎悲伤不能自拔的生者并劝其珍惜生命:角色是亡灵,对象是生者,行为是劝慰,话题是生离死别。但这在科学世界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所以这不过是词人的表现手法,它实际上唱的——或曰同时在唱的,是视角置换后的事:生者对亡者强烈的眷恋和深切的思念。因此,这其实是一首悼亡词。

这样理解有得亦有失。悼亡是古典诗词的常见题材,其中最为著名又同属词曲体的作品莫过于唐鹤德纪念爱侣张国荣时也引用过的,宋代苏东坡的《江城子· 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但就像《江城子》一样,以往的悼亡之作(如潘岳《悼亡诗三首》和元稹《遣悲怀三首》《六年春遣怀八首》《离思五首》等)的叙述角度皆由生者所发,似乎很少有亡灵跳出来说话的,而《活着多好》就是这样的一首。

这种“从对面写来”的手法,在唐代李白思念异地妻子的古体诗《自代内赠》和杜甫同题的五言律诗《月夜》中便有据可循。词人黄伟文将这种表现手法运用到生死相隔的悼亡词之中,则尽显其生者的痴。这也是这首词的新颖独到之处,它还影响过2003年古倩敏写给张学友的《给朋友》和2011年林若宁写给陈奕迅的《最后派对》,其中前者哀伤动人甚于《活着多好》,而后者就比较中规中矩了。(可参见粤语歌推荐公众号“年粤日”的推文《给离开了的朋友》)

此为把这首词作悼亡理解之得。而其失——题材稍嫌寻常之外,即使手法创新,“新”也不必然意味着“更好”:若将这一首置于既有的悼亡作品中,终不免遇上“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等石破天惊的千古名篇,从而实在难免“未掣鲸鱼碧海中”的相形见绌。

不过,《活着多好》尚有其它可以圈点之处。与过去的悼亡作品十首有九首都是四肢不勤的男文人悼念温柔贤惠的亡妻不同,这首歌里生者和逝者的具体身份及相互关系始终没有点明,因此留出了更大的诠释空间:可以是友朋,可以是爱侣,可以是师徒,可以是亲人,可以是同志,甚至可以不是人际——而是理想主义者与拟人化的信念之间的关系。

此外,这首歌并未一味沉湎于悲痛,它遥远地衔接和放大了悼亡开创者潘岳“庶几有时衰,庄缶犹可击”的自勉和励志。近年来,世界各地灾难频仍,许多人的信念遭遇了危机,亟待处理与重建,过去已不可再追。在这种心境下回放这一首歌:“来好好给我活着就似最初”、“仍然在呼吸都应该要庆贺”,未尝不是一种鼓舞与振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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