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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汉字将成为这个时代的世界语

19世纪下半叶,民族主义在欧洲遍地开花,国际和平人士越发意识到,有必要人工创造新的国际通用语,消除使用者之间的位置不平等。

安德鲁·罗伯茨认为,如果全世界都使用英语,将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对于英语母语者,这种美好可以成立,亦是美好的特权,他们在世界面前可以始终保持解释权。

对于非英语母语者,且不论英语学习难易,即使能基本运用,稍有不慎也可能掉入苏亚雷斯式超现实电影剧本,犯下莫须有的文化罪。

一些人充满美好期待,另一些人面临诸多困难。任何一种民族语言担任国际通用语,都会出现同类问题。

19世纪下半叶,民族主义在欧洲遍地开花,国际和平人士越发意识到,有必要人工创造新的国际通用语,消除使用者之间的位置不平等。

中文汉字将成为这个时代的世界语

希望语的启示和遗产

各种各样的人工国际语里,波兰眼科医生柴门霍夫(1859—1917)创造的“希望语”影响最深远。1887年,28岁的柴门霍夫以笔名“希望医生”(Doktoro Esperanto)在华沙出版《第一本书》,标志着“希望语”(Esperanto)的诞生,中文也称其为“世界语”。

希望语吸收了日耳曼、拉丁、希腊、斯拉夫、希伯来等多种语言词汇,改造出一套规范的字根,语法尽可能简约。柴门霍夫不想取代任何语言,只是提供一种国际辅助语,避免不同母语者彼此交流时必须选择一个大国语言,抛弃小国语言或小语种。

中文汉字将成为这个时代的世界语

希望语深受欧洲和平主义者欢迎。1905年,希望语学者们在法国集会,制定了行动纲领,从此,“希望语”不再是柴门霍夫的发明,演化为“希望语运动”。

公开支持或学习“希望语”的知名人士很多,包括凡尔纳、托尔斯泰、罗曼·罗兰、爱因斯坦、多任教皇。匈牙利裔美国金融大鳄索罗斯儿时在家里和父母说希望语。

希望语运动在20世纪初声势浩大,也因此不幸卷入与民族主义、极权主义的尖锐冲突,其遭遇就像20世纪中欧国家绝望的命运——先希特勒,后斯大林。

希特勒视希望语为犹太产物,柴门霍夫三个子女都被纳粹杀害。斯大林则先帮助希望语运动在苏联开展,待其有了规模,又以间谍之名迫害其成员,最后解散该组织。

希望语运动早已偃旗息鼓,但它给人类留下了启示:人造语言的道路是可行的。

带着今天的全球视野考察“希望语”,它的致命缺陷显而易见:词汇依赖欧洲语言。

对欧洲人,“希望语”易懂易学。对亚洲人和非洲人,其难度不小于西班牙语或意大利语。

中文汉字将成为这个时代的世界语

如果词汇不以欧洲语言为主体,而是平均地来自世界各地,是否会更好一些?这里又冒出一个新问题:拼音文字的语义强制记忆。

任何人初学陌生的拼音语言,在语音和语义之间建立联系,都需要经过强制灌注的过程,不停地读、背、记。

以我学英语的经历为例。

我学英语很轻松,因为父亲是中学英语老师。我从小听着can/may/must、“不定式”、“过去分词”、“完成时态”、“定语从句”长大,这是一种特权。

对于周围的同学,一切都是陌生和初识,一切都要强制装入大脑,mad为何就是疯,math为何就是数学,sheep为何就是绵羊,ship为何就是轮船?

尽管老师严厉禁止,很多小孩还是会用四川话给英语词注音:school是撕裤儿,math是妈死,bus是爸死,come是炕,go是狗,goes是狗日,girls是狗儿日。

作为“特权者”,过去我瞧不起同学这样做。20多年过去,对语言有了更多认识,我明白他们的举动完全可以理解。

我学习超级陌生的匈牙利语,同样试图用中文辅助记忆,在音义之间建立联系。例如,匈牙利语的“湖”是tó,我用中文的“沱”去记忆,匈牙利语“石头”是k

?,我对应中文“磕”。

拼音文字的危机

一个人先学会现代英语,再依次阅读近古英语、中古英语和古英语,会越来越陌生。

这是语言演化的自然规律,如果不用象形文字、而用拼音记录2000年、1000年、500年前的汉语,也会让我们感到同样的陌生。

欧洲现代民族国家建立过程中,官方机构普遍有一种倾向,试图永久固定民族语言的读音和书写形式。这种倾向在IT时代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战。

例如,长久使用电脑和手机之后,很多中国人发现自己总是忘记怎么写汉字。这并不说明汉字写起来很复杂,类似的问题在西方语言里普遍存在,甚至更严重。

欧美有不少教育人士非常担忧网络语言对规范书写的侵蚀。2017年初,600个意大利大学老师上书政府,要求加强中小学语文教学,因为现在很多大学生进大学第一件事是补习意大利语。

在法国,极右领导人勒庞竞选总统时的施政方案包括:中小学生应该至少50%时间学习法语。

IT时代,不少中文网络流行语的出现是因为恶搞和逗趣,如“大湿”代替“大师”,拼音文字遭到冲击,源头却在自身。

网络让人类进入了前所未有的大规模“笔谈”时代,拼音文字里一些词汇字节很长,词和词中间需要空格,为节省空间,人们不得不另辟蹊径,例如英语u取代you, thx取代thanks, 意大利语k或ke取代che……

有一天,英国的官方机构是否会认可u在正式文本中取代you?

如果我们拿两个中国年轻人的手机笔谈和两个英国年轻人相比,哪一种笔谈对母语书写形态的侵蚀更大?毫无疑问是英语——英语词在手机笔谈中很容易被省略成一组辅音,形态上朝着阿拉伯语发展,而中文即使简略到“好!谢!”,汉字仍然是完整的,不会只剩几个偏旁部首。

中文汉字将成为这个时代的世界语

安德鲁·罗伯茨的大错就在此。中文的根基不在于今日汉语普通话的发音系统,而在世代传承的汉字书写系统,其存在形式和拼音文字有巨大差异。我父母说的是“川汤普通话”,我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根本不会普通话,但方言和普通话的巨大差异不影响他们是汉语母语者这个事实,因为汉字书写辨识系统才是真实的“母语”。

笔谈时代今又来

汉字书写系统也以同样的方式成为“通用语”,适用范围始终跨越了帝国、王朝、民族国家的疆界,是东亚地区跨越族别、国别的“笔谈”通用语。

汉字书写形态在过去2000年时间里一直保持着相对稳定性,没有因为语音、时代的变迁而面目全非,这在世界范围内非常罕有。

孔飞力写作《叫魂》的初始目的是研究中华帝国内部的(笔谈)通讯系统,此处常被忽略。实际这是西方学者对中国历史始终感到好奇的一个地方——中华帝国统治者到底如何在如此庞大的疆域之内、不同方言或语言之间准确地传递信息、实现有效统治?

也很少有人去问,昔日东亚地区跨国交往,例如江户时代日本、朝鲜、安南的交往,使用什么语言?

2001年我第一次出国采访,在韩国济州岛西归浦的市政府办公室,发现书柜里塞满100多年前的当地县志,外皮上全是繁体中文。

在东亚多国同时使用汉字作为记录符号的时代,中文文言作为国际通用语非常准确、高效。古时的济州岛绝无今日之发达,很多岛民是渔民。然而,如果一艘日本船靠岸躲避海上风暴,船员可以用纸笔和当地人实现交流。

文言笔谈的影响之深远和宽广远远超越我们今天的想象,它的很多使用场合并无中国人当场见证。越南战争期间,曾有韩国军人用汉字笔谈和越南当地村长交流,让无辜村民躲过了美军的轰炸。

中国东南西北在口语、生活习惯、种族来源上始终存在巨大差异,但这些差异从未走向单独的文化演进过程,这和文言笔谈作为标准通讯语言亦有密切联系。

文言笔谈在近现代东亚诸国改革本国语言书写方式后被急速抛弃。但它留下的痕迹始终存在,也绝对存在复苏的可能,无论是在中国、日本、韩国还是越南,任何人想了解本国的历史都不可能不认识象形文字。

然而,哪怕是在中国,强化文言文教育的路子也很难走得通,容易引发反感情绪,如何还能让文言笔谈重新成为国际通用语?

让我们先观察外国人学习中文的困难所在——或许很多人没有意识到,世界进入笔谈时代,汉字国际普及的两个障碍已被扫除:

一是中文的发音问题,多音调让很多人不适应。然而,文言笔谈从来无关发音,上述日韩、韩越之间笔谈交流的故事,都不涉及发音。如果国际使用者学习中文的目的首先是用于笔谈,难度会大大降低。

二是写字问题,很多外国人认为学写汉字麻烦,且笔谈总是需要纸笔。但当今世界人手一台智能设备(手机、电脑),需要学习的仅是在智能设备上输入和辨识汉字,这是可以通过软件辅助实现的,对于输入法编程者,录入ai(中)、love(英)、amour(法)获得汉字“爱”,三种路径并无本质区别。

象形文字相对拼音文字的最大优点是可以通过字形来辨识字义,学习者从一开始就在看“图”识字,无需经历学习拼音文字的死记硬背过程。

读到这里,你是否觉得我像一个文化保守主义者?

恰恰相反,说了那么多中文的优势,只是为前文提到的“人造语言作为国际通用语”做铺垫。

既然今天很多中国人学习和使用文言文都很困难,甚至需要强迫小孩死记硬背,文言文必须经过改良才能成为新的国际笔谈语。

改良永远不是难事。柴门霍夫创造的“希望语”,也可以看作一种吸收了外来元素、经过改良的拉丁语,欧洲人创造人工语言从未脱离过拉丁语。文言文和拉丁文有近似之处,语意稳定性极好,改良的潜力巨大。

怎么办?

把古代文言文改造成一门现代“国际希望文言”,需要做下面几项工作:

字根

根据现代语言的需求,寻找和确立基础词汇,是人造语言的关键。

实际是在同意和近意的多种选项里进行筛选的过程。

中文汉字将成为这个时代的世界语

如第一人称代词,文言文“吾”、“余”,现代汉语“我”,网络用语“偶”,从中挑选出一个,忘记其他选项的存在。

如表示时间单位的“天”和“日”,“天”更接近印欧语(意大利语giorno,波兰语dzień),“日”更具亚洲语言色彩,选择哪一个,需要仔细考察。

大约需要500个汉字作为基础词汇。

很显然,这是一项必须有语言学家介入的工作,而且是来自东亚多国的语言学家。我们需要从汉字的传播过程里观察其演变,从演变里寻找创新的可能。例如中文是“餐桌”,日语和韩语是“食卓”,在人造通用语里,我们或可写为“食桌”。

语法

为文言文确立语法系统并非难事,因为文言文本身就是一种讲究规范的语言。

但为其建立一套适合现代人跨国学习和使用的语法系统,我们必须参考现代汉语,参考西方语言,也参考“希望语”等人工语。

具体地说,就是确定人称、时态、格等语法概念的表达方式,确定基本句式,引入“是”的现代用法,在古代文言的基础上发展出一套简约、有效的书写途径。

例如,以“何”字为疑问词确定疑问句的句式,“何”派生出“为何”(why)、如何(how)、“何时”(when)、“何处”(where)、“何人”(who)、“何种”(what kind)……

把疑问词放在句首,例如:“何处尔去?”

这样会产生一些让我们略感诧异的新句式,但如果能方便全世界其他地方的人学习和使用,这点小牺牲值得去乐意接受。

外来字符

如果没有阿拉伯数字,世界文明进程或许会滞后很多年,罗马数字和汉语数字都很影响书写和辨识。

既然阿拉伯数字、标点符号可以进入现代汉语,把拉丁字母引进文言也完全可以接受。

学习一门新语言,仅仅学习各国国名就会耗费大量时间,例如“意大利”在波兰语里是W?ochy,在匈牙利语里是Olaszország,和Italy像吗?

但在笔谈中,国名完全可以用国际标准字母代码表示,例如“吾20180214离CN,经JP到US”。

需要用汉字音译的专有名词,如“莎士比亚”、“哈姆雷特”、“伊利亚特”,也可以使用拉丁字母。

推广

关键之关键。

学习语言,心理比技术更重要。“汉语太复杂”的成见在西方世界流传已久,以至最后中国和中国的邻国很多人都相信是这样。

消除成见需要努力,也需要机遇。希望语当年风靡欧洲,有柴门霍夫的天才,更得益于和平主义、国际主义运动对其热捧。西方拼音文字在当下笔谈时代面临危机,汉字作为人类历史上最杰出的象形文字,应带着自信去抓住这一机遇。

如果我们挑选出500个汉字作为国际希望文言的基础词,用科技手段拍摄500部微电影,讲述它们的故事,让外国人在短时间内学会辨识汉字将不是难事。

我说的“微电影故事”不是讲述它们从最早的象形字如何演化成今天的形态。而是直接从今天的形态出发,用影像技术激发联想,提供简易的理解记忆途径,从“木”到“林”,从“木”到“桌”,从“车”到“军”——“桌”可以影像为木台上稳稳地放着一个油瓶……军可以影像化为汽车套上装甲……

到底是选择繁体字、简体字还是日制汉字?并无差别。选择最方便制作影像、激发联想、辅助记忆的一种。

每天通过微电影学习几个汉字,不必学习发音,外加一套易懂易用的语法规则,再搭配多语种输入中文的软件,让汉字得到更快速更广泛的学习、“国际希望文言”笔谈得到一定规模的热捧不是难事,甚至可以成为大范围热点。

国际希望文言很难挑战英语的霸权,英语好比电脑操作系统里windows,取代它不容易,但我们至少可以做一套讨人喜欢的Linux系统,不断吸引人加入使用和推广、并参与改进,争取让其成为人工语言里的Linux Mint——目前在免费操作系统排行榜上位列榜首的Linux发行版。

不伦不类的人造通用语有何存在意义?

“何处尔去?”、“食桌”、“何时尔从UK回?”

上文提到的例子,或许引发提问——创造一门迁就外国人、非古非今、不伦不类的人造通用语有何意义?

这里涉及普通人对语言现象常有的另一个误解。人造通用语不是取代任何语言,而是一种“辅助语”,除了辅助人们在国际交往中实现位置平等的对话,还有一个独特效果:为学习非人造语言提供帮助。

英国人学习欧洲语言有相当难度,一项实验结果标明,如果让中小学生同时学习希望语,他们学习各种欧洲语言的难度会减小很多。

同理,一个学会500个汉字、能用 “国际希望文言”笔谈的外国人,如果想进一步学习现代汉语,难度会更小。

如果中国小孩在“强化古文教育”的各种苦背之前学过“国际希望文言”,对古文的陌生感也会极大降低。

此外,在字根上多吸收日韩越等国的不同书写,让小孩了解汉字在历史上的传播过程,也可以改变我们在西方人影响之下不由自主地形成的成见——不知道中文在长久年月里曾是一门受人喜爱的国际通用语。

这是一份创业计划吗?不是。

就像上文提到的Linux,创造“国际希望文言”,可比作一份开放源代码的事业,需要很多热心人,最早的创意来自谁毫不重要,重要的是看到中文象形字的潜力和希望,将其放到国际语境中,带着热情去共享和创造。

带着个人利益、国家荣誉目的去创造国际通用语,是行不通的。利益、荣誉的背后是权力,语言里的权力意识极易引发反感、抵触和抵制。

严复是个例子。他曾试图对抗“和制汉语”入侵,创造了“拓都”(total)、“群学”(社会学)、“名学”(逻辑)、“天直”(权利)、“民直”(权利)等新词。

中文汉字将成为这个时代的世界语

对抗以彻底失败而告终。严复的创造并非一无是处,归根结底是权力意识作祟。他否认了中文的国际性、否认了汉字在汉字文化圈里一直自由流动的事实。日本人用汉字造新词,并未脱离汉字,中国人采纳日译词汇,也不意味着承认日本人从此占据汉字的所有权或解释权,中日在文字上是共享关系,倒是严复把汉字视作宗主权。

真正的遗留问题是,日语创造新词虽态度严谨,却也不免有仓促之处,中文吸收过来更加仓促。东方语言原本言简意赅的精妙特征在这个过程中受到损伤。

用文言来做对照,大多数语境里,一个“简”字可以替代简单、简洁、简约、简朴、简明、简便、简括、简略、简短、简练等多个双音节词汇,然而,也是在大多数现代语境里,“简”字单用的可能性被新词扼制。

现代汉语未来发展的一大威胁在于,它始终处于“被动回应”状态,必须总是复合汉字去承载来自西方的各种新概念,“资本主义”、“基地组织”、“后真相”……

在真实的日常生活和交往中,这些新概念占据多大比例?在大量的新词里,单个汉字的含义逐渐被吞噬,汉字略有成为词汇音节的趋势——我不敢做耸人听闻的预测,但深刻担心有一天汉字会丢失表意文字的根基。

这是为什么我认为人造语言的方向是“国际希望文言”,而不是“国际希望现代中文”。文言的再创造,另一个目的是重新审视现代汉语和日语在100多年前造新词的过程。

在一种人造的国际通用语里,哪些新词必须保留?哪些可在大多数语境里被单字代替?哪些可被更好的汉字组合取代?汉字可以在回溯中发掘出巨大的自身价值和潜力,笔谈时代今又来,我们不应再害怕一个汉字原本可以表述好几个英语词,这不是一种羞耻,放在笔谈的具体语境里不会有达意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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