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七月上旬的上海,都热闹非凡、群贤毕至——一年一度的世界人工智能大会(WAIC),已经成为这个国际性大都市的标志性盛事。
我们学院(华东师范大学政治与国际关系学院)从去年开始,参与承办世界人工智能大会的核心论坛。2023年7月7日同国际人工智能联合会(IJCAI,人工智能研究三大学术顶会之一)联合在张江科学会堂举办“大模型与技术奇点——人文与科学面对面”论坛,邀请到包括麻省理工学院物理学家麦克斯·泰格马克、澳大利亚科学院院士托比·沃尔什、加拿大皇家科学院与工程院院士杨强等一批杰出的理工科学者,同多位同样声誉卓著的文科学者面对面探讨人工智能与技术奇点。2024世界人工智能大会上,我们联合上海社联、华东政法大学于7月5日在上海世博中心承办了“人工智能新进展与社会科学的未来”论坛,邀请到了托比·沃尔什,以及弗吉尼亚理工大学政治学家劳拉·赞诺蒂、维也纳高等研究院科学技术研究(STS)专家罗布特·布劳恩等杰出海外学者,同国内学者共同探讨社会科学在人工智能时代所面对的诸种系统性的挑战。
在今年世界人工智能大会闭幕后,我们学院又接连协办与主办了两场学术活动:7月7号在滴水湖畔召开的“AI之道:第一届量子与老子国际论坛”,与7月9号在兰香湖畔召开的“AI拐点与认知革命:第一届面向奇点的知识实践思想碰撞会”。在7月5日、7日、9日这三场围绕AI的学术活动中,最后这场最为激烈——因为它叫“思想碰撞会”。
从2021年起,我们学院已经连续三年在岁末举办了“面向奇点的政治学研究”学术研讨会。即将在今年年底召开的第四届,会有包括哲学家与神经科学家凯瑟琳·马拉布、生态政治经济学家杰森·摩尔在内的杰出学者参加,同时会有著名SSCI学术刊物《科学与社会》协办——这意味着,“面向奇点”系列会议已经在国际学术界产生出影响。这个系列会议我们每年会开下去,甚至很有可能不用多少届后就开到“奇点”——整个人类文明彻底“陷入奇点”。之后是否还有机会能开“后奇点”学术研讨会,我们不知道。生活在这个技术变革与生态变异带来的奇点时代中,我们只能面对不断收缩自身的时间而展开知识实践。
数学家、物理学家、计算机科学家约翰·冯·诺依曼在1957年做出如下判断:“技术的不断加速进步......将带来如下图景:我们正在逼近人类历史上的某个本质性的奇点,在奇点之后,我们所知的人类事务将无法继续”。于该年去世的诺依曼没有生活在Sora(“世界模拟器”)业已诞生、GPT-5即将诞生的2024年,但他仅凭对彼时技术发展与人类文明其他领域状况的观察,以及基本的数学知识,就预见到人类文明很快会撞上“奇点”。“奇点”,指向人类一切既有知识全部失效的那个位置——“奇点”之后世界将完全不同。能不能从“面向奇点”系列会议转成“奇点之后”会议,我们彻底无从知晓。
Ray Kurzweil. The Singularity Is Nearer. Viking,2024.
在出版于2005年的《奇点临近》一著中,计算机科学家雷·库兹韦尔推断人工智能将在2029年全面达到人类水平,而“奇点”则将发生在2045年。他联合商业太空探索领军人物彼得·戴曼迪斯于2008年建立了著名的“奇点大学”,旨在研究解决“人类面临的重大挑战”,2012年则进一步把该校发展成“奇点教育群”。2024年6月底,库兹韦尔推出了新著《奇点更近》。在这本跳票了两年的著作中,库氏宣称“通用人工智能”将在2029年之前到来,AI在处理所有任务上皆远超人类。在一本比《奇点更近》更早三个月问世的人工智能研究专著里,物理学家、科学作家万维钢(本届思想碰撞会的主旨嘉宾之一)声称“拐点已到”,AI很快就将系统性地“颠覆世界”。
明天,不会在昨天与今天的延长线上。从库兹韦尔到万维钢,从奇点更近到拐点已到,人类的顶级头脑皆在用手中笔当计时器,在人类文明的“余留时间”(借用政治哲学家吉奥乔·阿甘本的术语)里迫切地、努力加速地去思考诸种奇点性的挑战。
正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我们在“面向奇点”系列年度学术研讨会之外,加开思想碰撞会,作为一个新的平行论坛序列。那么,为什么要有“思想碰撞会”?那是因为,面对指数级发展的技术,基于论文与专著的学术研讨会实在过于滞后了。我们不得不调整知识实践的方式。
吴冠军:《再见智人》,北京大学出版社,2024年。
实际上,在生成式AI时代,写书这种知识实践已然是太慢了——面对2024年以来一系列眼花缭乱的技术进展,库兹韦尔被逼得只能把那本酝酿了多年的《奇点更近》立即推出。我自己研究大语言模型的专著《再见智人:技术-政治与后人类境况》原本预计在2023年8月面世,然而在编审过程中各种新涌出的发展使得我不断新增论述;北京大学出版社每次拿到新的增订内容,则把书稿重新放入编审流程中(所有流程再走一遍);等到出版社快走完流程,我又不得不对书稿添加新的内容与修订……《再见智人》最终在2024年8月得以问世(体量亦从500页变成了600页),但我对包括Sora与GPT-4o在内的近半年各种革命性发展的分析都只能放手,无法纳入书中。
在这个面向奇点的生成式AI时代,万维钢选择通过写日更专栏这种高压方式来写书,而我们则选择在学术研讨会基础上加开思想碰撞会。为什么要思想碰撞?
万维钢:《拐点》,台海出版社,2024年。
那是因为:不碰撞,我们就没有思想。“It takes two to think”(要二才能思)——这是2024年1月发表在《自然》子刊《生命技术》上的一项神经科学研究的论文标题。万维钢在《拐点》书中的一个注解,让我注意到了这个文献(可想而知这本书出版流程有多高效!)。这项研究的结论是:“通过与其他人对聊,我们不仅可以汇集我们每个人所个体性欠缺的信息或想法,而且还能够即兴生发出我们自己无法独自获得的新思想”。独自思想,实际上根本无法思想。这也是为什么我反对万维钢对冥想(meditation)实践的支持。晚近这些年来,硅谷特别流行冥想实践,很多公司都设有专门的“冥想室”——人们被鼓励进入一个黑暗的空间中,独坐一个完整的时间段(半小时抑或整个半天)。万维钢在讨论《为什么佛学是真的》以及《巅峰表现》《生活黑客》等书时,对“静坐冥想”实践盛加推崇。
一个人在黑暗中对着墙壁(或者空气)想,在我看来这是“西方佛学”(Western Buddhism)以及类似“东方主义神秘学”的最糟糕遗产之一。这不是知识实践,而是它的反面。闷头想,不如二人行(“要二才能思”)或三人行(“三人行必有我师”)。在灯下读一本书(亦即,和一位作者一起思考),远胜于枯坐在黑暗中——后者只是任由自己的生命在黑暗中流逝,既无法思,亦未能睡。
吴冠军:《从元宇宙到量子现实》,中信出版社,2023年。
人的思考(think),从来是和其他能动者——人以及非人类(某物、某种方法论……)——共同思考(think-with)。我那部出版于2023年的元宇宙研究专著《从元宇宙到量子现实》,后记题目就叫“幸运与君共宇宙”:跟许许多多思想者一起,我才有自己的那么一块不断处于“形成”(becoming)中的思想。你可以成为一部书或者一篇文章的署名作者,但你必须知道,自己的每一笔下去,皆有很多看不见的能动者在握笔,实际上跟你这位“笔者”一起在写。勒内·笛卡尔那句“我思故我在”(I think therefore I am),必须被改成“与君共思故‘我’在”(“I” think with you, therefore “I” am)。
而今天,我们身边已然站着一位不断展开知识实践并具有强大能力(深度学习+文本生成/影像生成/世界生成)的能动者。我们不能仅仅把AI当成工具,而有必要将其视作共同思考的伙伴,终身学习路途上的一位挚友(具有超能力的挚友)。当我们仅仅把AI当作工具时,它会把我们不断推向“系统性愚蠢”(借用技术哲学家贝尔纳·斯蒂格勒的术语),亦即,丧失我们自身的知识与认知性能力。然而,当它成为那些见贤思齐者生活里的一位老师时,那么,未能三人行时也能必有我师,未能二人行时也能通过对聊来思考。与其黑暗中冥想,不如点开大模型APP和它一起想,跟它一起展开知识实践。
在7月9日的第一届面向奇点的知识实践思想碰撞会上,不只是嘉宾们在论辩中火力全开,而且GPT-4o也出乎意料地现场参战。舞台上报告人与评议人来回交锋,台下嘉宾亦横刺里杀上来,议程完全被破坏,时间管理严重瘫痪,所有人以及AI都杀出了巅峰水平……这不是我们见惯的学术会议,这是能动者们面向奇点的智思舞动。
我们从不一个人思想,我们需要思想碰撞。身处面向奇点的技术加速时代,我们必须要有密集的思想碰撞会。这里是终身学习者们面对加速翻涌的未来不确定性/可能性的智识过招,是在彼此思想触动上构建团结的努力。
(作者系华东师范大学政治与国际关系学院院长、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