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关于两性的论调仍然陈旧。
前不久，小学性教育读本因家长抗议“尺度太大”而被撤下。直接列出生殖器官的名称被认为“太过直白”；“男男爱情”“女女爱情”不能得到社会正视；微博上“南京南站小女孩被猥亵”的话题下议如鼎沸的同时，孩子们却得不到应得的性教育。
而在2016年里约奥运会上，中国游泳运动员傅园慧在女子4*100米混合泳接力决赛后的采访中坦言“昨天来例假了”，这一公开谈论自己生理周期的做法立刻在网上引起热议。据《纽约时报》统计，到当周周日晚间为止，相关微博话题共引发近50万次的搜索量，主流外媒也纷纷给予关注，认为这是女权运动的一大步。
时至今日，关于两性，依然有太多的话题处于禁区。人们或是出于羞怯、或是出于传统不愿意提起和谈论。
然而，早在几百年前的《红楼梦》里，我们的史湘云，就已经公然走在大观园里无所顾忌地同丫鬟讨论起阴阳。林黛玉行酒令时脱口而出“良辰美景奈何天”“纱窗也没有红娘报”，尚被宝钗责道：“好个千金小姐！好个不出闺门的女孩儿！满嘴说的是什么？”林黛玉说的到底还只是“词藻警人”之句，况且只是酒席上取乐；史湘云论的阴阳却是实打实的男女之事，又是正经谈论，这就不止是“失于检点”之罪了。
不过，湘云人事未通，不过是仗着读了几本书，略懂得什么“天地间都赋阴阳二气所生”，阳尽了就成阴，阴尽了就成阳。至于什么天地水火日月，乃至于飞禽走兽，只是一味打比方，我们这位话口袋子小姐一时说得嘴顺罢了。她到底是似懂非懂，翠缕问到最要紧的上头，她也只好啐上一口，骂道“下流东西”“ 越问越问出好的来了”。她刚刚定下亲事，论及男女人事，她自然不再开口。所谓的论阴阳，不过是懵懂少女的好奇心。
我们无意让史湘云成为女权斗士，可我们也好奇这一句脂批“湘云因自爱所误”。
02
“自爱”这个词，可以形容红楼里许多女子。
比如宝钗。“珍重芳姿昼掩门”，人如其诗，宝钗是标准的淑女形象。与妙玉“过洁世同嫌”不同，宝钗也追求洁净，自矜身份名节，只是她的方式圆融智慧，落在旁人眼中便不扎眼。宝钗有着极强的自我约束力，严守闺阁本分，恰如孔雀爱惜自己的羽毛。在风波不断的春夏之交，蔷薇硝、茉莉粉、玫瑰露、茯苓霜们引发的事件余震不断，而宝钗料到贾府的失控局面，早早锁上角门，贾府七事八事，竟没有薛家的人牵扯。到了抄检大观园的时节，大观园的安全与清净已不复存在，宝钗明哲保身，借着家中需要照管的理由搬出了蘅芜苑。脂批有“知命知身，识理识性，博学不杂，庶可称为佳人”，宝钗实当得起此评。
比如黛玉。小说戏曲里，多的是女子被爱情冲昏头脑后一时失脚、错付终身的故事。宝黛爱情之所以超越了才子佳人的传统戏码，正在于这并非男女慕色的荷尔蒙冲动，而是精神上的尊重、理解与共鸣。黛玉从不曾拒绝宝玉的爱情，这是她的大胆；但黛玉也绝不容许肤浅的表白——虽是为还泪而来，她在爱情里也有自己的骄傲。“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西厢记》毕竟还是淫词艳曲，这样的表白，艳情的成分太多。而宝玉竟然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两次，又对着紫鹃一时忘情，“若与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你叠被铺床”，这一句更加轻佻，无怪乎黛玉哭道“我成了爷们解闷的”。爱情很重要，尊重也很重要，太多人在爱情里自失阵脚迷失自我，而林黛玉是真正的自爱。
即便是因为与宝玉初试云雨而在红迷里颇受争议的袭人，曹公也是明写了她自爱的。第七十七回中“原来这一二年间袭人因王夫人看重了他了，越发自要尊重。凡背人之处，或夜晚之间，总不与宝玉狎昵，较先幼时反倒疏远了。”
03
可是湘云，简直就是“自爱”的反义词。
她在黛玉房中安歇，宝玉前一天晚上二更天还不肯走，要袭人来催上几回才肯回去睡觉，第二天天明时分又进了她们的闺房。这分明是因为湘云在这里，宝玉才放肆过了头——黛玉听见宝玉进来，就道“这早晚就跑过来作什么”，若是湘云不在，宝玉断乎不敢这早晚的跑过来。宝黛童年时一桌上吃饭一床上睡觉，如今既分了房，讲究男女之分，深夜清晨中总该避嫌。“姊妹们和气，也有个分寸礼节，也没个黑家白日闹的”，宝玉忘了，湘云也不留意这个。袭人这句抱怨却吸引了宝钗的注意，湘云大约不会想到，自己最亲爱的宝姐姐和袭人姐姐，竟然是因为吐槽她的一句话才产生了认同。
宝玉央告湘云给自己梳头，湘云禁不住央告便应了，“只将四围短发编成小辫，往顶心发上归了总，编一根大辫，红绦结住”的工夫可不简单，亏湘云也耐烦。若是宝玉一般地央告黛玉，只怕黛玉会道“你没有丫头，倒使起我来”。一则这是丫鬟的活计，二则年岁既长，小时候给宝玉梳头那是兄妹亲热，大了就该顾及男女之分；三则梳头是个体己的活计，宝玉偶然间给麝月篦了一次头，晴雯就来磨牙“交杯酒还没吃，倒上头了”，若是湘云给宝玉梳头的事传出去，到了小人的嘴里，还不知道成个什么样。
定下亲了，是大人了，湘云到了贾府，还是只问“宝玉哥哥不在家么”，只想着宝玉，两个人好憨的。这两个人总是动不动就到了一处，下了大雪商议作诗，众人进园齐往芦雪广来，听李纨出题限韵，独不见湘云宝玉二人。旁人眼里只是“一个带玉的哥儿和那一个挂金麒麟的姐儿”躲了人说悄悄话，商议着要自己烤鹿肉吃。
“其亲热厚密，竟不避嫌疑”，宝玉待女孩儿好，对谁他都没避嫌疑。然而黛玉听到宝玉在人前一片私心称扬于己，反应是“惊”；而宝玉待湘云的亲热厚密，湘云都是坦然受着，没有惊喜惊讶惊恐，更不知道为什么要“惊”。
04
花因喜洁难寻偶，人为悲秋易断魂。
她是天生的英豪阔大宽宏量，传统的男女之分，她从未知觉；可能的诟谇谣诼，她毫不担心。她真正在意和珍惜的，是灵魂的高洁，正如那一盆白海棠。湘云的自爱，是坚守灵魂的洁净。
人道苦难使人成长，然而史湘云在襁褓之中就失去父母，从小由叔父抚养，家境已有败落迹象，这样尴尬的境遇，史湘云却活得像一张纯白明亮的宣纸，从未染上一丝世俗的痕迹。她以真心和温暖相待这个世界，以善意和真诚揣度这个世界，见了一张当票子，好容易弄明白了用途，她的反应是“人也太会想钱了”。以她的聪明，要看透人心之恶、甚至玩弄人心于股掌之中，都算不得难事。况且她的家族渐渐式微，大厦将倾之时秩序混乱，类似蔷薇硝茉莉粉的事件必定也有发生，人心争斗本该看惯，然而湘云却像是从未见识过的一般。世事无常，浊浪滔滔，难得还有一个史湘云，坚持了内心的纯净。
“花因喜洁难寻偶”，“偶”也就是伙伴，更狭义的话则指伴侣。灵魂高洁之人往往重视友谊，惟有精神层面可以对话者方能结为挚友。“数去更无君傲世，看来惟有我知音”，秋光荏苒，又有谁可以相对，茫茫尘世中再无比菊花更有傲骨之人物，也只有诗人懂得菊花的内心。这样的友谊自当珍惜，相对的时节，一分一秒都十分宝贵。而在《供菊》之中，湘云再度提及傲世，傲世的何止是菊花，也是她自己，毕竟她们“同气味”。
所以，那一位才貌仙郎，也该是湘云的知音吧？
“尘寰中消长数应当”，你失去的，老天终将以另一种方式还给你。正如湘云襁褓之中失去父母，自幼不曾有闺阁娇养，可她却收获了一位才貌仙郎。可是老天又喜欢和人开玩笑，当湘云以为人生的苦难就此结束，盼望着地久天长的恩爱时光之时，却迎来云散高唐、水涸湘江的命运。
那一位才貌仙郎，是贾宝玉、是卫若兰、是冯紫英抑或是北静王水溶，我们终不可知，只能在只言片语中寻找痕迹。而“云散高唐、水涸湘江”又是如何情景，是新婚丧偶、望门而寡还是其他，也成了谜团。但有一点我们是确定的，“湘云因自爱所误” 。
我们不要忘记，史湘云的海棠花，是“只恐夜深花睡去”的娇憨，也是“花因喜洁难寻偶”的高洁，更是“也宜墙角也宜盆”的自持。花是如此，人亦如此。湘云历经生活的磨难，却不曾自怨自伤，这是她前半生的高洁自爱；而在我们不曾见到的后半生里，当与那一位才貌仙郎长相厮守的美梦破灭之后，史湘云或许曾经有一线希望可以避免悲剧收场，然而以她的清高傲世，又如何能够随波逐流、仅仅追求锦衣玉食的活着？
说起自爱，最有名的大约是杜甫的《佳人》诗：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
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
关中昔丧败，兄弟遭杀戮。
官高何足论，不得收骨肉。
世情恶衰歇，万事随转烛。
夫婿轻薄儿，新人已如玉。
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
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
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
侍婢卖珠回，牵萝补茅屋。
摘花不插发，采柏动盈匊。
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出身高门，家庭不幸，婚事生变，然而世情险恶之中，这位佳人依然保持着清净的品格，如山泉、如松柏、如修竹。而湘云，不正是这位佳人的翻版？“也宜墙角也宜盆”，她能享受富贵，也能安于贫贱。
湘云这一生，从未远离自爱。然而世人看来，这终身到底是误了。
然而，正是因为自爱，误了，也不后悔。（作者：顾以诺，文图版权归原作者）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