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爱情,有一种苹果说。说人来到这世间,都是半个苹果,出于一种本能,要找到另外那半个。但人海茫茫,我们不知道,谁才是我们真的那半个,也没有精力一一找来试试。
只能凭感觉。感觉是个很主观的东西,有时也说谎。《会真记》中,张生和莺莺见到的那一刻,他们那么笃定对方就是自己的那半个苹果,然而,时过境迁,却物是人非。
我不太相信,是林妹妹自惊自咋,凭臆测就断定宝钗是情敌。举个例子,宝黛闹别扭,黛玉先走了,宝玉吃完饭急急地赶过去,正要打叠起千百种温存赔罪,宝姐姐也来了。宝玉说,老太太不是要抹骨牌吗?宝钗说,我是为抹骨牌来的吗?依宝钗眼观六路的敏锐,一定能揣测出宝黛此刻微妙的心思,但她还是忍不住凑上来,下意识的催着自己做点什么。
其实不怨宝钗。就像黛玉说宝玉的,我知道你心里有妹妹,可是见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宝钗在宝玉眼里确实另有一种魅力。比如,端午节,见宝钗丰润的手臂上戴着红麝串,宝玉不觉就看呆了,呆成了什么样子,呆成了“呆雁”;比如,宝玉挨打后,宝钗来送丸药,他俩谈话中,宝钗说看宝玉挨打自己也心疼,又猛然觉得这话说过火了,羞得弄起了衣带,宝玉听了这话,看了宝钗这样子,宝玉心里很畅快,这畅快出现在宝玉的脸上,被宝钗捕捉住,宝钗会不会更害羞了。事实上,宝玉也不是一开始就认定了黛玉,他一直在选择。在这个过程中,他总把两个女孩并提,看到可卿,觉得鲜艳妩媚如宝钗,袅娜风流如黛玉;因为说话造次,他觉得惹得“颦儿也生气,宝儿也多心”。
宝钗一定接收到了宝玉的某种信号,让她不自觉加入了“三人行”,使得她有一段时间,总是脚步不停的去怡红院,找宝玉谈笑。有人统计过,宝钗早晨、中午,晚上,几乎都去过,频率之高,连晴雯都有意见。黛玉感觉到了“危险”,也曾公开讥刺,“他在别的上头还有限,惟有这些人带的东西越发留心”;也曾私下嘲笑,“宝姐姐,你就是哭出两缸眼泪,也医不好棒疮”。两个女孩,就这样暗暗地较劲。众人都不曾理会,只有凤姐看出点端倪,她诙谐的开她们的玩笑,大热天的,你们谁还吃生姜?
那么,是宝钗爱上了宝玉?也不是。相对于黛玉的情根深种,宝钗对宝玉的只是一点好感。这好感,退一步可以叫责任,叫姐弟情;发展的好,可以延伸到生活中成为婚姻。没有公开,也无表白,只是宝钗心中一小簇跳动的火焰,不足以引起一场火灾。或许可以这样说,哪怕一个女孩看上去很聪明很看得开,但关于一种淡淡的青春的情怀却是避不开的。
这情怀,就像春天来了,花儿就要开放一样自然。没有一个女孩子天生下来就是要处理家务的,就是要天生与人周全的,要孤独的做着“山中高士”的,这种情怀我们都不陌生,叫十八岁的季节都是玫瑰,十八岁的裙子都在旋转,十八岁的秘密风也向往,雨也癫狂……
当然,也有现实的考量。贾母说李纨寡妇失业的,带着孩子不容易,对她多有照顾。注意到“寡妇失业”这个了吗?在古代,男人可不就是一个女人一生的事业?有很多女孩安于命运漂流,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一辈子过得窝窝囊囊,只能在别人的传说中寻找安慰,或许源于此,我们才会对那些勇于追求爱情的女孩多有赞美。红拂夜奔,我们喜欢的是一个女孩把控命运的豪情;红娘牵线,我们喜欢的是她有成全爱情的悲悯。
紫鹃不就劝黛玉留心吗?黛玉也确实很留心,甚至连湘云都防着。小红不也很留心吗?小红不仅是职场精英,更要紧的是她懂得要找个中意的对象。对聪明的女孩来说,自己有个中意对象,然后让父母做主,岂不更好?宝钗从小在家做惯了主,哥哥、母亲基本都听她的,婚姻这件事又确实是件大事。对天生不肯屈从命运安排的宝钗来说,留心一下身边的男孩,也无可指摘。只是,需要观察、了解,所以频频找宝玉谈笑。
宝钗内心不是没有挣扎。但不是为某些道德挣扎。她明知贾母要面子,却还是退回了凤姐安排的装饰屋子的家具;明知湘云依赖自己,还是回家过中秋去了;也不信迷信那一套,对金钏施以两套衣服包裹。细究宝钗,不会为了讨谁开心或为了谁的什么话而低头。
她挣扎的是这两点:一是宝黛之间显然更有情意,自己要不要继续;二是尽管跳出意识束缚,但她又要用这套束缚避免麻烦,换言之,这情不能被人窥破,不能放到桌面上,按照女孩应以贞静为主的时代要求,这是她应该极力避免的。对宝钗来说,这是一条模糊的路,它通往何方?要把她带往哪里,不清楚。她心底里没有一丝丝把握。
薛蟠的话恰好点到宝钗的隐痛,宝钗为此哭了一夜。这里面固然有哥哥不能依贴母怀,自己小小年纪就要留心家计的委屈,更多的怕是,这份情怀,生出的惶惑、担忧,无法言说无人可诉。
源于这份避不开的关于青春的淡淡情怀,和习惯上的见招拆招,她开始对整日混迹女儿丛中的宝玉,见缝插针,进行劝谏。可出师不利。他态度激烈,直接走开。她看到了他温柔包裹下的坚硬。
对这坚硬,她预判不足。可这并不能让她后退。直至某一天午休,她来到怡红院,被袭人的鲜亮活计吸引,并且“只顾看着活计,便不留心,一蹲身,刚刚的也坐在袭人方才坐的所在,因又见那活计实在可爱,不由的拿起针来,替他代刺”。宝钗不是如此大意的人,她大中午的一个人坐在睡着的表弟屋子绣花,她自己难道没意识不妥?林妹妹看见赵姨娘来了,就使眼色让宝玉赶快走开,以免闲话,宝钗何以如此不避嫌疑?
宝钗一直惯用理性思维,金钏跳井死了,安慰王夫人的话自不必说;柳湘莲出家了,对薛蟠母子说的话也不必说;单是在公众场合之下,随分从时,自云守拙,从无过分举止。袭人针线,比不上晴雯,那也是尖子,宝钗被吸引,不足为奇,但即使被吸引,也应是一刹那,对自己形象万般注意的她,也该立即发觉,自己太忘情了,这种场合不对。
但她就是坐了下来,拿起针线,代刺起来,只能这样说,她喜欢这样的一个美好时刻,潜意识中某个声音冒出来,告诉她,没什么,就是绣一下兜肚嘛,我是光明正大的,我不是替袭人做过很多吗?她们都知道的。她愿意相信,别人会这样想。
可是,这时候,宝玉说梦话了,宝玉在梦中喊骂:“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宝钗听了这话,不觉怔了。脂砚斋在此处调侃宝钗,此“怔了”是呓语之故,还是呓语之意不妥之故?难道宝玉白天说梦话,宝钗为此还能“怔了”?
一定是后者,也不是妥不妥的问题,而是仿佛当头一棒,把宝钗的因绣鲜亮活计而沉醉的美好时刻打跑了,宝钗一下子明白了这梦话意味着什么,可是前因后果,牵牵连连,她需要好好消化,以至于袭人回来了,她都不觉得。但她又毕竟是宝钗,没说两句就恢复了镇静,还将尴尬引向了袭人。
张爱玲的朋友宋琪说,在去温州之前,爱玲的感情已经幻灭,却非要去一趟,是想有个了断。那了断,是给自己的,像她这样活的真切而现实的人,是不可以以一个优美但不明不白的手势打发掉一段感情的,她看到了,哭过了,没有未尽之意了,这才是最终真的结束。这段话用在宝钗身上,也很恰切。长久以来,宝钗不是不知道宝黛之间的感情,宝黛之间貌似冲突不断,实质热烈、缠绵,宝钗有时也告诫自己要远离,可究竟做不到。
宝玉梦中的话,让宝钗窥见了自己在宝玉心中的位置。她决定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
宝钗的境界,不是宝玉能明了的。宝钗一直帮着家人处理着家务,她洞察世态人情,天分又高,一直在读书,在阅读中寻找人生的出口,就像她对那支《寄生草》的熟稔。她对他的劝谏,倒也不是只叫他去为官做宰,是叫他有一份担当,一份为家族分忧的责任。她强大到是一片海,可以容纳任何污浊,她自是一片洁净。她以为宝玉也可以这样。宝玉更像一口深井,拒绝任何污流,只纯净着自己的纯净。很难评价谁高谁低,太平盛世,宝玉这种活法未尝不可,靠着祖宗的荫庇,靠着高颜值,靠着悟性,原本也可以活得很好。可如果遭遇末世,怎么看,也不如宝钗的早早准备来的更为稳妥。
脂砚斋在第三十六回文末说,“绛芸轩梦兆”是金针暗度法。将宝玉引起的黛、钗之间的冲突、对峙过渡到钗黛之间的和解、融洽。三十六回之后,不光是黛玉和宝玉不再吵架,宝钗也不再去怡红院了,关于青春的隐秘的一切浮光掠影都结束了。他们三个再在一起,亲情之外加上了友谊,对诗的讨论,生活上的关心,成了他们每日的活动主题。
回头看看。二宝其实也“志同道合”。宝钗、宝玉天分都高,出身在四大家族之内,熟悉彼此的生活,不存在《金粉世家》中那种由一时喜欢但最终因生活方式不同而分手;外貌上也很般配,不存在谁委屈了谁的问题,他们也一度为对方的容貌而惊艳过;他们对社会的认识大同小异,宝钗认为是读书误了男人,宝玉认为那些文臣们把书读死了,只剩一口浊气邀功;他们内心有光,周身有爱,对世间也常怀着恻隐之心,对黛玉,宝玉、宝钗不都是尽心体贴照顾吗(主要指后期)?平儿有什么话都对宝钗说,宝玉也为在平儿面前尽心而感到安慰;其他诸如岫烟、宝琴、袭人等,两人都多有关照;他们又都喜欢旁学杂收,对生命都有着自己的思索。那是什么让宝玉倾向了黛玉?
二人都坚持自我的生活理念。宝钗可以点甜烂食物,热闹戏文,但不会为了贾母的好看,就用俗器装点屋子;宝玉为了敷衍贾政,有时也要假装用功,但骨子里看不上那些“禄蠹”。宝钗积极入世,宝玉消极躲避,他们终究走在两条路上。宝钗选择向左,我知道这个世界的模样,但是我依然可以与之同行;宝玉向右,不,我绝不妥协,就算万人诽谤又如何?她有坚持的可敬,他有倔强的可爱。宝玉是活在当下,该吃饭便吃饭,该睡觉则睡觉,倒也不是及时行乐,因为及时行乐的人,心里是有一根弦紧绷着的,而活在当下,是让当下更愉悦,没有放弃自我。宝钗则是牺牲掉心里的那个自我,重新塑造出一个大我,为家族,为别人,尽心尽力,无怨无悔。两个人的自我是如此不相融合,却又都足够强大,谁也不肯妥协,那么,只好各自走开,渐行渐远。
不是迫于外界的压力,而是出于内心的澄明,适时退出,这才是真的宝钗。曹雪芹曾把一个“时”字送给宝钗,宝钗在感情处理上确实当得起“识时务”的俊杰。她将站在婚姻里等他,然后看着他再次离开。曾经铭心刻骨退过的那一次,让她不再期待和惧怕。(文/黛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