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的前生,是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的一株绛珠草,幸得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才能久延岁月,脱却草胎木质,修成女体,托生在维扬鹾政林如海的家中。据贾雨村看来,林黛玉也定是秉正邪两赋而来,所以她性情中既有在万万人之上的聪俊灵秀之气,也有在万万人之下的乖僻邪谬之态。
秉正邪两赋而来,决定了林黛玉的谜一般的性情。
说她孤标傲世,她又善待下人(与丫头紫鹃不是姐妹,胜似姐妹;赏钱给下人,一抓就是两大把;给婆子钱让她打些酒吃,避避雨中寒气;即便是对怡红院里打杂的下等小丫头佳蕙,也抓两把茶叶分与她……)
说她心地褊窄,她又宽宏大量(对薛宝钗始则疑而不信,后则信而不疑,化干戈为玉帛,终结金兰契;对花袭人一口一个“好嫂子”,毫无拈酸吃醋之意;对嘴上没笼头的史湘云毫不计较,最终成了惺惺相惜的知己姐妹;待贾母爱之胜过宝玉的薛宝琴如亲姊妹一般,使这位妹妹独对她亲敬异常,这一点连吃了小醋的薛宝钗也暗服在心……)
说她清高冷漠,她又调皮幽默(把看呆了薛宝钗雪白胳膊的贾宝玉呼作“呆雁”;为了缓解袭人、晴雯的冲突,故意说“难道为争粽子吃恼了不成?”;将自称“蕉下客”的贾探春呼作“小鹿”,让人快牵了她炖脯子吃;刘姥姥来后她胡诌的“雪下抽柴”、“携蝗大嚼图”和“当日圣乐一奏,百兽率舞,如今才一牛耳!”,让众人笑态百出,场面一度失控;当薛宝钗为贾惜春列绘画材料时,她不时插科打诨,一会儿“铁锅一口,锅铲一个”,配上生姜和酱炒颜色吃,一会儿打趣薛宝钗要水缸箱子,是因为“想必他糊涂了,把他的嫁妆单子也写上了!”……)
说她不知世事,她又胸有丘壑(当尤二姐赚入大观园后,觉察到凤姐的险恶用心,身为二姐担忧;私下里为荣国府“进的少,出的多”的财政状况深感忧虑,并私下里向宝玉赞扬探春的改革;贾迎春被乳母拿首饰作了赌资尚如无事人一般,林黛玉说她“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如果儿姐姐是一个男人,怎么管理这一大家子的事”……)
说她温柔静默,她又时常性爆如炭(戏谑穿得蜂腰猿背,鹤势螂形的史湘云“故意装出个小骚达子”;骂非跟她枕一个枕头睡的贾宝玉“放屁”;当贾宝玉把北静王送他的鹡鴒香珠捧给她,其实是皇上送给北静王的,直曰“什么臭男人拿过的!”)
从她的这些种种表现,都活现出一个矛盾体的林黛玉,一个带有双重性格的林黛玉。这个秉着聪俊灵秀之气的林黛玉,由内而外散发出随性任真的气质,表现在世俗生活中,她便哭、便闹、便任性尖刻,以世俗眼光度量人的读者自然无法接纳她这种在万万人之下的乖僻邪谬之态。
但是,我常以为,看红楼人物要去除世俗标准,以真情真意度之,方能看清每一个人。红楼一梦,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曹公早已言明。在“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一回,警幻仙子告知宝玉,若沉迷于意淫、爱情美梦,必堕入“深有万丈,遥亘千里”的迷津,所以棒喝道:“快休前进,作速回头要紧!”所以读红楼,未必需要以读佛经的姿态投入,只须像贾宝玉梦游一样,把红楼当作太虚幻境,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抟之不得,恍恍惚惚,朦朦胧胧,或是像贾瑞持风月宝鉴一般,仰不见日月,俯不见河海,出于云雨之上,方得始终。
看红楼人物,何尝不是如此?但凡每朝每代,都有曹公所着意刻画女子一般聪慧灵秀的人物,大多写得一手好诗,凡此种人,多半多情且为情所累,见了《红楼梦》,也势必读之入迷,不能自拔。
就曾有这样一个文学公案,杭州一女读红楼,自视为黛玉后世,以致走火入魔,当其病危时,父母誓要拔除《红楼梦》这根大毒草,将之投于火,女大恸而呼“奈何烧煞我的宝玉!”,遂魂归离恨天。
这样的读法,可见是读者的偏狭了。
黛玉这个人物,历来就毁誉参半。拥黛者视之为世外仙姝也,幽芳孤秉,喻其质也,如寒山月明,霜天鹤唳,清旷无尘;而贬黛者以其为人刻薄促狭,一味痴情,心地褊窄,德固不美,只有文墨之才,比如鲁迅,“林妹妹整天愁眉苦脸,哭哭啼啼,小肚鸡肠,我可受不了啊!”
更有甚者,为拔高林黛玉而诲薛宝钗不倦,抑或颂扬薛宝钗打林黛玉入十八层地狱,最终是为爱而爱,为恶而恶,与书之本意相去甚远。不知曹公地下有闻,当初会不会将红楼也投之于火?会不会干脆搁笔不写?
读红楼,不读一二回,相当于学中医而不看《黄帝内经》。《红楼梦》第一回,一僧一道听了师兄的心愿,憨笑道:“善哉,善哉!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倒不如不去的好。”
在读者这里,就可以理解为曹公憨笑道:“善哉,善哉!那红楼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倒不如不读的好。”
不过,我们要感谢曹公当日尚存一段私心,没有烧稿焚书,否则也不会有万万人于其中蒙发领悟。但红楼中又藏了许多魔鬼,如果无一双慧眼,无一颗真心在其中走一趟,也不过是白走,甚至还有可能走火入魔。
林黛玉作为一个人,也当是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她有神性的美,有诗性的灵,也有人性的真,这真中,又兼有善恶、美丑,这样的林黛玉,不知诸位读者是否看懂了?(文/玄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