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这些老婆子，宝玉还曾有过一段宏论：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分明一个人，怎么变出三样来？
在我们今天看来，这正是一个女人人生中的三个阶段，少女时期，中年妇女时期，老年时期。少女时期，天真烂漫，毫无算计防备，就惹人疼爱。等结了婚，免不了有了争吵，有了利益，有了勾心斗角，有了算计背叛，变得市侩；等到老了，就更是无所顾忌，倚老卖老，对晚生后辈多有刁难，欺辱，令人生厌。
读红楼我们会发现，贾府之中的老婆子，在曹雪芹笔下，大多都是可恶的，比如王善保家的，比如何婆子，但她们毕竟都是俗世之人，有自己的小算盘，还都可以理解，正常的人也许都有此劣性，但令人无法忍受的是，这里面，有两个吃斋念佛的老婆子，不想着多行善事，多积功德，嘴里念着“阿弥陀佛”，却处处谋财害命，双手沾满了鲜血。
先说水月庵的老尼净虚。
这个净虚，利用秦可卿出殡停灵铁槛寺，王熙凤住到水月庵里的空档，托王熙凤办一件在她看来很棘手，但对王熙凤来说不过就是一封信一句话的事，但最终却生生拆撒了一对青年男女，且直接导致了他们的死亡。
张家是财主，有个女儿张金哥本来已经许给守备之子，没想到被长安府太爷小舅子李衙内看上，执意要娶，张家就要退婚，把女儿嫁给李衙内，守备不同意，张家仗着有钱，就进京找门路，找到了老尼净虚这里，而净虚则首先想到了借助贾府势力平息此事。
按照常理，一个尼姑不应该过问俗事，每天不过粗茶淡饭，打坐念经，多行善事而已，不应该为了私利不顾出家人身份。原文：老尼便趁机说道：“我下有一事，要到府里求太太，先请奶奶一个示下。”凤姐因问何事。老尼道：“阿弥陀佛！【甲戌侧批：开口称佛，毕肖。可叹可笑！】
老尼看身旁没有外人，就开始求王熙凤，一个“趁机”道出了老尼的精明市侩嘴脸，再看甲戌本的一条脂批，多有力的嘲讽？她为什么要管这些俗事呢？仅仅是因为当时的张家，在老尼出家的善才庵常常供奉香火吗？原文还有一句脂批：此时老尼，只欲与张家完事，故将此言遮饰，以便退亲，受张家之贿也。
也就是说，张家给了她不少钱，这跟香火钱可是两码事，香火钱是打着捐给尼姑庵的名义，是当众进行的，而老尼受贿则是私下操作，数额定不会少。老尼深知，这件事成功的关键，在王熙凤，于是她用了一个激将法，略施小计，王熙凤就入了彀中。
王熙凤假意决绝老尼的请求后，原文有这么一段话：净虚听了，打去妄想，半晌叹【庚辰侧批：一叹转出多少至恶不畏之文来。】道：“虽如此说，张家已知我来求府里，如今不管这事，张家不知道没工夫管这事，不希罕他的谢礼，倒像府里连这点子手段也没有的一般。”
争强好胜的王熙凤，如何受得了这样的激将？于是当即拍板：你叫他拿三千银子来，我就替他出这口气。再看庚辰本的一条脂批，老尼虽然是出家人，似乎跟王熙凤一样不怕什么阴司报应，于是才敢四处作恶。
这样的一个老尼主持庵观，她的徒弟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所以智能儿跟秦钟敢在庵里偷期缱绻，留恋红尘，不想做尼姑。而老尼净虚，不仅在贾府走动，更在什么于老爷，胡老爷府里走动，因为贪财，因为不惧阴司报应，她身上背的人命官司，应该远不止张金哥和守备之子两人。
这些所谓的寺院庵观，原来都是藏污纳垢的所在，这个老尼姑，满嘴的“阿弥陀佛”，却双手沾满了鲜血，嘴上有佛，心中无佛，她才是最脏脏最市侩最恶毒的老婆子，比明着来的王善保家的更甚。
再说马道婆。
马道婆是宝玉寄名的干娘，宝玉被贾环推蜡烫伤后她来荣国府请安，见到被烫伤的宝玉，“便点头叹息一回，向宝玉脸上用指头画了一画，口内嘟囔囔的又持诵了一回，说道：“管保就好了，这不过是一时飞灾。”马道婆的这个指手画脚，口里嘟囔囔的动作，令人觉得可笑。
马道婆为什么来请安呢？自然是为了收香火钱，或者说是骗取香火钱。如果说净虚老尼最终把王熙凤玩弄于股掌之间，那么这一回，马道婆则把赵姨娘玩的团团转。
赵姨娘母子因为是妾和庶出的身份，在荣国府不受待见，王熙凤都敢直接训斥赵姨娘，王夫人更是对赵姨娘母子大骂“养出这样黑心不知道理下流种子来，也不管管！几番几次我都不理论，你们得了意了，越发上来了！”于是马道婆很精明地利用了赵姨娘的嫉妒和不忿之心，结果使出了一招毒计，让宝玉凤姐遭魔魇，险些丧命。
上一秒，这个老婆子还是宝玉名义上的干娘，对宝玉的烫伤，还假惺惺地念咒语，求神佛保佑，下一秒，就能为了眼前的小利和五百两银子，直接坑害宝玉性命，心肠不可谓不歹毒。
赵姨娘向马道婆发牢骚，抱怨对王熙凤等人的不满时，马道婆是怎么反应的呢？马道婆见他如此说，便探他口气说道：【庚辰侧批：有隙即入，所谓贼婆，是极！】“我还用你说，难道都看不出来。也亏你们心里也不理论，只凭他去。倒也妙。”
一个道婆，前面刚刚哄骗了贾母不少灯油钱，这里又开始察颜观色，挑拨赵姨娘和王熙凤之间本就不和谐的关系，看庚辰本脂批可知，这是一个十足的贼婆，能说会道，但不走正道；收了香火，但却不干好事。
如果净虚老尼对王熙凤使了一招“激将法”，那么马道婆这里就用了一招“欲擒故纵”，她明明一肚子坏主意，却不着急说出来，而是等着赵姨娘反过来追问，却又故意说道：“阿弥陀佛！你快休问我，我那里知道这些事。罪过，罪过。”【甲戌侧批：远一步却是近一步。贼婆，贼婆！】
我们说，越是背后干坏事的人，越是会装出满口的仁义道德来，马道婆的“阿弥陀佛”与净虚老尼的“阿弥陀佛”正是她们干尽坏事的遮羞衣，而她们身后的庵观道观，正是她们藏污纳垢之所在，是她们替自己洗白的肮脏之地。再看甲戌本脂批，连用两个“贼婆”，可知，曹公、脂砚斋先生对尼姑、道婆这些下九流行当之人所做恶毒之事的咒骂和讽刺。
最可怕的还在于，马道婆即便是到贾府收香火，那些作祟的小鬼，竟然是随身携带，骗到了钱，就“向裤腰里掏了半晌，掏出十个纸铰的青面白发的鬼来，并两个纸人，递与赵姨娘，”甲戌本脂批说：如此现成，更可怕。
与老尼一样，马道婆自然也不会只到贾府一家来收香火灯油，她在贵妃的娘家都敢如此谋财害命，在别家就可想而知了，庚辰本有一条脂批说：如此现成，想贼婆所害之人岂止宝玉、阿凤二人哉？由此可知，马道婆这个贼婆就是个害人性命的刽子手，与杀人于无形的净虚老尼半斤八两。
单轮恶毒程度，这两个老婆子比王熙凤、赵姨娘更要阴毒，更要狠毒，因为她们打着积德行善的口号，却干尽坏事，丧尽天良，她们不仅仅是宝玉口中的“死鱼眼睛”，还是杀人于无形却能逍遥法外的凶手。
其实细读红楼会发现，红楼梦里真正肮脏的未必是红尘，反而是这些寺庙道观，打着济世度人的旗号，却做着见不得人的勾当，实在是极大的讽刺。
(作者/夕四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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