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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神精神vs日神精神:古希腊戏剧《安提戈涅》的悲剧性来源

巴黎奥运会开幕式上,不穿衣服的“蓝精灵”和其被网友调侃“群魔乱舞”的背景板引发了热议,这种形式超前的艺术不禁让人想查询精神状态。

巴黎奥运会开幕式上,不穿衣服的“蓝精灵”和其被网友调侃“群魔乱舞”的背景板引发了热议,这种形式超前的艺术不禁让人想查询精神状态。而实际上,官方解释“蓝精灵”的形象来源于古希腊酒神狄奥尼索斯,酒神所代表的狂乱和打破常规的精神来自尼采的悲剧理论,在某种意义上确实被展现给了观众。

《悲剧的诞生》书封


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提出了酒神与日神二元对立理论,认为酒神狄奥尼索斯与日神阿波罗作为两位古希腊艺术之神是对立统一的,有诸多古希腊悲剧诞生于这两种精神的冲突。例如在古希腊悲剧诗人索福克勒斯的戏剧《安提戈涅》中,这两种精神都得到了长足的体现。

英国画家弗雷德里克·雷顿创作的油画《安提戈涅》


作为忒拜三部曲中剧情线上的最后一部作品,《安提戈涅》其实是索福克勒斯最早写就的戏剧。这个故事发生在古希腊的底比斯,俄狄浦斯王的后代厄忒俄克勒斯与波吕涅刻斯为争夺王位自相残杀、双双毙命。战后,他们的舅舅克瑞翁(Creon)继承了王位,他宣布波吕涅刻斯为叛徒,禁止任何人埋葬他的尸首,违者将被处以死刑。

然而,波吕涅刻斯的妹妹安提戈涅(Antigone)不顾禁令,毅然决然地安葬了自己的兄长。克瑞翁得知后,愤怒地将安提戈涅判处死刑,而底比斯的先知警告克瑞翁,他的行为已经冒犯了诸神。克瑞翁悔悟欲救安提戈涅,但为时已晚。得知此事,克瑞翁的儿子兼安提戈涅的未婚夫海蒙(Haemon)自杀,而海蒙的母亲,克瑞翁的妻子欧律狄刻(Eurydice),在得知儿子死讯后也自杀身亡。最终,克瑞翁因自己的一意孤行成为孤家寡人。

时至今日,戏剧中所表现的法律秩序与家庭伦理的冲突仍然是一个普遍存在的问题:《安提戈涅》中,安提戈涅坚持“冥神的律法”,认为死者应得到安葬,这一观念与克瑞翁代表的城邦法律形成了尖锐的对立;而安提戈涅作为女性对代表父权制的克瑞翁的反抗,亦是当下的热门着眼点。

在这些社会问题的背后,不妨让我们着眼于文本,回到最初阅读时发出的疑问:《安提戈涅》的悲剧性何以从酒神精神与日神精神的冲突中诞生?

酒神精神与日神精神是什么

酒神象征的是丰收、非理性、打破常规和狂喜满足感。在酒神祭中,人们纵情声色,打破一切禁忌,这种对现有秩序的颠覆为酒神精神的体现,它令生命在一瞬间变得狂喜而快乐,肯定了人生的意义,释放了人类的本性。尼采认为,酒神精神在艺术的表现上为一切虚幻的非造型艺术表达形式。酒神精神是一种对于世界本质的阐述,其追求为在痛苦现实中的忘我狂欢,是一种“醉”的心理状态。

存在着酒神,与之相对的日神也必将存在,他们互为世界的表象和实质,如光与影般相生。日神精神脱胎于日神阿波罗,尼采取用的解释为其“光明之神”的含义,其代表的是光明,而酒神所代表的则是光明下阴翳的另一面。尼采定义日神精神的心理状态为“梦”,其表现为完美的假象和清醒的理智,在光明的直射下,日神阐述的是世界的表象,是由欺骗和幻想构筑起的世界,本质为看似美好的虚幻。在艺术表达形式上,日神精神为一切有形的、轮廓清晰的艺术。

总体而言,日神象征的秩序和理智与酒神象征的无序和狂乱对应,规则与打破常规对应,而克瑞翁和安提戈涅正是这两种精神的代表。

安提戈涅与酒神精神

让我们来看看代表酒神精神的安提戈涅吧。酒神狄俄尼索斯的父亲为宙斯,象征着永恒的生命源,而其母亲珀尔塞福涅象征着死亡与冥界,故酒神有生与死的两重性,象征着灵魂的生死轮回,永恒持续,即是酒神的受难—死亡—重生。在戏剧中,第五合唱歌完整地歌颂祈求了酒神降下眷顾。在此之前,安提戈涅已经被克瑞翁关进那个“不属于生者也不属于死者”的石牢,而克瑞翁正为自己的决定后悔,决定释放安提戈涅并埋葬波吕克涅斯。在合唱歌后半,报信人接连告诉了克瑞翁三人的死亡,令悲剧落下帷幕。所以这段对酒神的祈祷意为剧中人物生死的分界线,酒神所代表的是阴影,生命和死亡。

对于安提戈涅而言,她起初并不惧怕死亡,甚至渴求光荣的死亡,将死亡视作对痛苦现实的救赎。安提戈涅的父亲俄狄浦斯的预言也证实了她身上的酒神精神:“谁还会娶你们呢?啊,孩子们,没有人会的。你们显然只有不结婚,不生育,枯萎而死了。”安提戈涅的受难与死亡是必然的,带着浓厚的古希腊悲剧色彩。

安提戈涅说:“如果我在应活的岁月前死去,我认为是件好事。”在戏剧的开始,安提戈涅的妹妹伊斯墨涅劝阻她埋葬哥哥、忤逆克瑞翁的行为,而安提戈涅为此感到愤怒,她认为不如同已死的亲人在另一个世界重逢,以达到生命的永恒。生与死的界定在安提戈涅身上并不明显,她愿意为了捍卫神法而死,也认为死亡是一种新生,正印证了酒神的受难—死亡—重生。

在第二场中,安提戈涅与克瑞翁的对峙亦体现她口中所说的“神”的法律并非奥林匹斯诸神体系的宙斯的神法。她对克瑞翁道:“可是冥王依然要求举行葬礼。”这个无关乎光明之神或城邦律法的法律是由代表“死亡”的冥神制定的,可以是冥王哈德斯,也可以是代表死亡的酒神。在那个日神的光芒照不到的冥界,死者拥有其自己的律法,安提戈涅则虔诚地信仰着冥王的律法。冥王的神圣的律法在安提戈涅的观点中达到了一种生与死的交融统一,令死亡这件事变得具有规则,生与死的交界变得模糊。无论生与死如何转换,律法依旧存在,这让安提戈涅充满赴死的勇气和热血,以至于后来伊斯墨涅要求与安提戈涅同死时,安提戈涅拒绝并讽刺了她,因伊斯墨涅并没有充分理解冥王的神圣律法,自然没有资格同她一起进入冥王的城邦。

克瑞翁与日神精神

我们将视角转到与其对立的日神精神。日神精神的心理状态为“梦”,梦境是为了逃避现实的苦难而生。在尼采的理论中,希腊人一直被西勒尼的智慧所困扰。西勒尼指出,人生最美妙的东西是不要出生,不要存在,要成为虚无;次等美妙的东西是快快死亡。故尼采认为“他们不得不在这种恐怖面前设立了光辉灿烂的奥林匹斯诸神的梦之诞生”,于是以日神精神为代表的“梦”之假象产生了。这种“梦”的理想乌托邦的建立为人们提供了精神救赎的场所,却无法解决现实或人性本源的问题,只能暂时地逃避掩盖现实的创伤,并且自诩为理智和绝对秩序。

克瑞翁作为城邦的主人,所构建出的是一个将灵魂律法与城邦律法统一的所谓“梦”的世界,他对维持这样稳定的城邦极有信心,且将埋葬这一行为政治化,写进他所谓的“神的律法”中。克瑞翁强调了波吕涅刻斯背叛城邦的罪行,多次用“奴隶”“族人”等词,试图证明是波吕涅刻斯先对神和其律法不虔诚,由此他应该收到神的律法的惩罚。克瑞翁将自己建立的律法等同于神的律法,将它们之间的意义共通起来。在他的世界里,他是城邦唯一的主人,也是唯一可传达“神”的意志的人,体现出其君权神授的自信。他是光明之神的代言人,甚至是唯一的主宰神,城邦价值凌驾于任何价值之上,令他丢弃诸多思考和正确的选择,只需要在自己认定的道路上踽踽独行,这是他一意孤行的底气所在。

克瑞翁作为城邦律法和日神精神下最大的受益者,为了维持城邦的运行,必然会用其绝对理性排除以安提戈涅为代表的不和谐音。在日神精神造的诺亚方舟中,所有人应抹除独特性,共同维护城邦价值,才能使城邦抵挡来自外界的危机,任何的偶然和意外都能让这个搭建出的世界被破坏,而城邦中的人将不得不再次面对令人恐惧的现实。届时众人对城邦价值的怀疑将会反噬克瑞翁这个统治者,故他构建等同于神律的最高律法,建立独裁统治,将人们真实的命运隐藏起来。而安提戈涅所执的是全新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律法,她将要打破克瑞翁的秩序,将梦打碎,阐明其城邦的虚幻和其律法构建的荒谬。这不仅仅是对克瑞翁至上权威的挑衅,更是对克瑞翁费心搭建的梦的重锤。克瑞翁知晓安提戈涅的律法能随时摧毁他的秩序,故他顺着安提戈涅的律法理论,让她“去冥界”,回到自己的地方去,他必须与其划清界限。

悲剧的诞生

在这样的冲突下,悲剧的导火索是安提戈涅与克瑞翁所执的精神与古希腊人无法克服的对死亡的恐惧心理的矛盾。纵观全剧,安提戈涅似乎并未真正冷静下来思考忤逆现有律法的后果。她手握的是伪人道主义的光辉,坚持的是自己带来的冥界律法。与其说安提戈涅爱的是她的哥哥,不如说安提戈涅爱的是自己正义的姿态,她的狂热和偏执并不是出于对某个具体的人的爱,而是出自对抽象原则的激情。所以在第五部分,伊斯墨涅想分担她的罪责时,安提戈涅极力地拒绝她,这是她不惜付出生命也要守卫的独属于自己的荣光,这份功劳不能由他人抢去,即使是自己的妹妹。

尽管安提戈涅对克瑞翁信誓旦旦,在赴往石牢的路上还是惧怕了逼近的死亡。她的话语中透露出对自己命运的悲哀,控诉遭遇的不公,以及那不可直接说出口的后悔。她开始幻想自己原本应有的俗世的幸福,她还没有经历过为自己而唱的迎亲歌和洞房歌,就将被迫与爱人分离,嫁给冥河之神,这让她感到悲伤和彷徨。即使代表剧作家和旁白的歌队长用她信仰的理论安慰她这是光荣的,却依旧不能令她感到好受。“这座石牢让我既不在人世,也不在冥间。”在最终她还是怨恨了一直尊崇的冥界律法和信仰的酒神,这些信仰的崩塌令她最终选择了自杀。

酒神精神的追求死亡和直面死亡在安提戈涅身上发生了重演,这种悲剧性在安提戈涅选择信仰酒神时便早已注定,让她可被视为酒神精神的代表者兼殉道者。

而对于代表日神精神的克瑞翁,自诩绝对理性令他狂妄自大,手握光明神的律法令他所做的一切都有至高上的合理性。而其虽然自称信仰诸神,却并未做到以虔敬之心对待神的律法。例如先知在劝导克瑞翁时说:“过错人人都有,一个人即使犯了过错,只要能痛改前非,不再固执,这种人就不失为聪明而有福的人。”克瑞翁的亲手造就的悲剧被定义为“过错”,而不是其自诩神的律法的渎神性。克瑞翁和先知过于强调理性控制下“改错”行为的高尚性,将本应遵守的神的律法篡改,用克瑞翁自定的律法覆盖于神的律法之上。这是信仰神者对神的亵渎,故即使后来克瑞翁反悔,依旧无法避免这个家族头顶盘旋的死亡阴影。日神精神的绝对理性反噬了克瑞翁,令他一手促成他恐惧着逃避着的死亡,让他感受到最深切的痛苦。

总结而言,安提戈涅拥抱其对死亡的爱和对埋葬的痛苦,践行其从酒神那继承的精神和冥王的法律,最终完成殉道;而代表日神精神的克瑞翁将理性和秩序代替爱欲和痛苦,这或许能短暂压制作为人的情感,却无法阻止最终因死亡产生的真情流露。不可避免的死亡恐惧与两种精神相撞,诞生出了无人幸福的悲剧。

在《安提戈涅》中,酒神和日神精神的代表者皆贯彻着这种悲剧性的审美和不幸的终局。酒神精神和日神精神共舞,歌颂的是对现实苦难的拯救,酒神的悲剧美学来自虚幻的、形而上的慰藉,由此带来诸多艺术上的情感体验;日神的悲剧审美来自人为的与苦难抗争的强大生命力。不论是为了真情敢于反抗强权的安提戈涅,还是为了稳固城邦自创律法的克瑞翁,这种敢于与现实苦难相抗衡的勇气和胜利感将生命的韧性和张力通过悲剧形式展现给世人,皆是对消极的悲观主义的否定,倡导的是勇于抗争的积极的人生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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