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9日是鲁迅先生逝世81周年,特别分享《鲁迅先生的中文藏书》一文,这篇文章也收入了百花文艺最新出版的王稼句《夜航船上》一书。鲁迅先生读些什么书,又买些什么书,向为读书人所关心。孙犁老人说,他当年就是根据《鲁迅日记》中的“书账”,去找读,去采买,以丰富自己的庋藏。我除了鲁迅的“书账”外,经常翻读的是《鲁迅手迹和藏书目录》,这是北京鲁迅博物馆在一九五七年七月编印的内部资料,共三册,第一册是手迹目录,第二册是中文藏书目录,第三册是外文藏书目录。
我的兴趣,当然是在第二册和第三册。第三册只是翻翻而已,不过是想知道鲁迅在美术方面的兴趣。当时日本印的画册非常精美,鲁迅是着意收罗的,如三十六册的《世界美术全集》、六册的《世界裸体美术全集》、六册的《日本裸体美术全集》、八册的《玩具丛书》、四册的《乡土玩具集》等,都有全套,但由于我不识日文,只能是揣摸着读读。第二册的中文藏书目录,我是认真去读的。这份目录分三个部分,即线装、平装、期刊。据编者统计,线装书有九百三十种,七千五百七十九册,又未订之散页四百九十页;平装书有七百九十七种,九百六十五册;期刊有两百十八种。我未将它们与《鲁迅日记》中的“书账”对照过,但可以肯定地说,这是鲁迅中文藏书的大部。
在鲁迅的中文藏书中,线装古籍占很大比例,经史子集的常见书基本完备,其中尤以杂史、杂家、艺术、小说、总集为多,另外有八十多部完整的丛书,如有《汉魏丛书》《儒学警悟》《顾氏文房小说》《说郛》《津逮丛书》《稗海》《雅雨堂丛书》《知不足斋丛书》《十万卷楼丛书》《仰视千七百二十九鹤斋丛书》《观古堂汇刻书》《双梅景闇丛书》《涵芬楼秘笈》《四部丛刊》《纪录汇编》等杂丛类丛书六十余部;有《石林遗著》《少室山房笔丛》《巾箱小品》《张南山先生全集》《观古堂所著书》等自著类丛书二十余部;又有《绍兴先正遗书》《台州丛书》《湖州丛书》等郡邑类丛书。
从中可以看出,鲁迅的藏书以实用为目的,大都是当时流行的平常版本,没有什么宋版元椠。景宋女士在《北行观感》之四《藏书一瞥》中说:“国学方面各种类书、丛书也占了一些地位,但似乎并没有什么难得的海内孤本,不知是原来没有呢,还是偶有一二亦不能保。或则因为鲁迅先生平时对于善本、珍本的购买力未必很多,而他的记忆强和图书馆的徘徊恐怕对于他更易借助。”但在他感兴趣的方面,想要去研究的题目,版本则搜罗得较多,比如阮籍,便有明刻本《阮嗣宗集》三种,另有张溥评本《阮步兵集》等;再如嵇康,鲁迅曾做过《嵇康集》的校点,藏有明人汪士贤校刊本《嵇中散集》两部,其中一部有鲁迅用朱笔做的校勘,另外还有一部《四部丛刊初编》本的《嵇中散集》,上面有台静农过录的朱笔校勘批注。
鲁迅对自藏线装书十分爱惜,有的在第一册加盖一印外,一般没有其他藏书印记,鲁迅的用印有“鲁迅”“会稽周氏”“会稽周氏收藏”“周氏”等,一般也不作题跋眉批。凡有缺本的,他还补钞成全帙,如《罗氏群书》共有十册,其中缺了两册,鲁迅便手抄两册补全,还抄了全书目录一页,置于卷首。黄裳在《关于鲁迅先生的遗书》中说:“先生手写字体整秀,不像晚年的苍老。如果藏有川岛校印的《游仙窟》的,可以从卷首先生手书的序言中领略其风度。两书都间有眉批,大概是全书成后又有新发见的地方后来再加注上去的吧?此外,以碑录的部分为最多,有两大包。钞写字体秀整如前,自汉、晋、北魏以来陆续钞录。”又说:“其中有先生所补钞的一卷《淮阴金石仅存录》,书式大小,板框字体,都与原书无异,令我深深感动于先生的这种影钞的精神,在过去,毛钞、黄钞是以神似原刻、毫发无爽有名的,不过这大抵是倩书手代钞,甚至在卖书单上(如汲古阁)还特地标明,说是花了若干钞工本钱,如此出售,还算赔本之类的话。亲自手钞,如此工整,除了用作学问代娱乐这一种说法来解释以外,恐怕就难以讲通了。”这正是在追求一种寂寞中的愉悦。正像尤延之说的那样:“吾所钞书,今若干卷,将汇而目之,饥读之以当肉,寒读之以当裘,孤寂而读之以当朋友,幽忧而读之以当金石琴瑟也。”(杨万里《益斋藏书目序》)想来鲁迅抄书时,也大概有感于这位宋人的心情吧。
至于平装本的中文书,鲁迅花钱买的不多,不少是出版社和著译者的赠送。当时与他有关系的如北新书局、良友图书印刷公司等,都将一些新印的书赠送给他。著译者赠送的更多,包括像胡适、林语堂、顾颉刚、章衣萍等人,都将自己的书题字签名送给鲁迅,如今浏览,确乎也能略略感受到当时文坛气候的冷暖和彼此关系的变化。
关于鲁迅的搜书,景宋女士在《鲁迅手迹和藏书的经过》中说:“回想鲁迅生前视书如命的宝爱情况,能不令人深为叹息。文人的书,就如武士的宝剑,时刻不能舍弃,因为借它画出敌人的奸邪,借它量度敌人的作恶程度。而且鲁迅藏书点滴得来不易,有为朋友馈赠可作纪念的,有为几十年的精力亲自陆续搜求的。他没有阔人延聘南北专人坐镇罗致善本的威力,仅凭个人足迹所及,即节衣缩食买来,如到厦门、广州、杭州,便即往书肆找寻,往往坊间绝迹之书,如广雅书局出版的杂著,亦必托人买来。未出北京前,每有日文图书,亦由书店挑选送到。在上海,月必大量添购书籍,在上海时蟫隐庐之书和中国书店之目录,固然以之仔细寻找其爱读物,即《嘉业堂丛书》不在上海出售,亦必辗转托人购置。其或属线装书因孤本难得,或因经济所限,一时未能购齐,则不惜亲自手钞或加意装订,都费去不少精力,阅之较坊间所出更觉精美,亦可见其珍爱藏书之一斑了。此外,法国出版的木刻版画,收到时发现有不全的,亦必再三托人向旧书肆高价搜求寄来。但国外过时的书,是不易觅得的,鲁迅藏书中居然能完整无缺的集成一套,确属不易,第二次大战后,闻法国亦无存此成套木刻书的了。又《城与年》插图本,曹靖华后来亦遍向苏联找寻不到,鲁迅藏书中却幸存一册,为中苏人民的友谊增一佳话。”鲁迅能大量搜书,丰厚的收入实在是一个坚实的经济基础,有了这个基础,不但能凭自己的喜好随心所欲地买书,更能保持他自己的独立思考和自由精神。
附带说一句,在那次应《京报副刊》征求“青年必读书”时,鲁迅说:“我以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其实“中国书”,特别是古旧的“中国书”,鲁迅藏得最多,读得也是最多,这篇《青年必读书》不过是他借题发挥的一篇杂感而已。
选自《夜航船上》,王稼句著,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
文中部分图片源自网络
《夜航船上》
是著名散文随笔作家王稼句的个人书话专辑。以读书之乐之趣贯穿全篇,多涉文苑旧事的考索与文人精神的追怀。书中内容宏大丰富,多涉及读书的痴情与藏书的乐趣,以及一些版本学知识,旁征博引,兼采众家之长。
本书是借书来讲故事,把书视为一个承载文化与记忆的物件,哪怕读者没读过作者提到的这些书,也会为关于这些书的故事所打动,因为这些故事背后,是一个个鲜活的人。(文/王稼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