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黑一雄
新晋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石黑一雄不是赔率榜上最热门的作家,但他获奖还是颇能服众。
今年63岁的石黑一雄出生于日本长崎,6岁时随父亲举家搬往英国。石黑一雄曾在当地教堂唱诗班领唱,也喜欢摇滚乐。他最初的理想是当一名创作歌手,而偶像则是鲍勃·迪伦、莱纳德·科恩和琼尼·米切尔。尽管石黑一雄说自己的写歌生涯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失败”,但是写歌却为他写小说做了很好的准备,比如他从中学会了一种具有亲密感的叙事,学会了以微妙的方式传达意义。在这样的背景下,尽管去年鲍勃·迪伦获诺贝尔文学奖让很多人惊讶不已,但石黑一雄显然不在其中。
发表于1989年的《长日留痕》是石黑一雄最著名的作品,这本书为他赢得了布克奖,也让他跻身“英国文坛移民三雄”。作为日裔移民作家,在写作中,石黑一雄对母国和移民国的态度,比“三雄”中的另两位(拉什迪和奈保尔)都更疏离,他的小说背景更为广阔,有二战前的上海、无名的中欧城市、反乌托邦式的英格兰。因为这个原因,人们经常把石黑一雄定义为“国际化作家”,而这一标签也为作家本人所接受。
石黑一雄认为,造成这种“国际化写作”的根源,是因为他既不是一个非常日本化的日本人,也不是一个非常英国化的英国人。但就是在两种文化的夹缝之间,他写出了多样化而极具个人特色的作品。
以下访谈综合自多家国外媒体在不同时期对石黑一雄做过的访谈,涉及他成长与创作中的重要问题。在整理时,腾讯文化作者仅保留了石黑一雄多次答复且阐述相对一致的回答,它们当能较为准确地反映作家的人生见解与创作理念。
写小说和写歌之间有很大的重合性
问:听说你最初的理想是做一名创作歌手?
石黑一雄:是的,从16岁一直到24岁,我的目标都是做一个歌曲创作人。当然,那是1970年代,想做一个创作歌手似乎是很自然的事。
不过我有一个弱点。在唱歌方面,怎么说呢,我不是很强!但是我会弹吉他和钢琴。我写了一百多首歌,做了样片,去见了好多公司人才和作品部(A&R)的人。
我的偶像是鲍勃·迪伦、莱纳德·科恩、琼尼·米切尔和克里斯·克里斯托芬森这些人。
问:你也说过,在鲍勃·迪伦之后获得诺贝尔奖是一个巨大的荣幸。
石黑一雄:13岁的时候,我买了我的第一张迪伦专辑《约翰·韦斯利·哈丁》,在它刚上市的时候。那时候我就已经知道,迪伦是一个伟大的作词人。
我对两件事一直很自信,当时就是这样了:我知道什么是好歌词,什么是好的西部片。我猜,迪伦的歌词是我最早接触到的意识流或超现实主义的东西。
然后我又发现了莱纳德·科恩,他的词很文学化。当时他已经出版了两本小说和几本诗集。作为一个犹太人,他的意象带有强烈的天主教色彩,里面常常出现圣徒和圣母。他就像一个法国民歌手。我喜欢音乐人那种完全的自给自足。你自己写歌、自己演唱、自己编曲,我觉得这很有吸引力,所以我开始自己写歌。
问:写歌对你写小说有帮助吗?
石黑一雄:我的写歌生涯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失败。但是回头去看,我从写歌中还是学到了很多。24岁开始写小说时,我已经有了一个比较好的起点了。比如我是在写歌中经历了青少年必经的“自传时期”,开始写小说时,我学会了节制。我已经开始学会分辨什么是炫耀、什么是真正的艺术表达了。当然,这其中的分别是我至今依然觉得难以辨认的。
我认为写小说和写歌之间有很大的重合性。我的小说创作风格很大程度上是我从写歌中学到的。比如,歌者在观众面前表演时那种亲密的第一人称叙事,我在小说里试图保留。同样地,你需要以微妙的方式传达意义,有时需要诉诸字里行间。当你为其他人写歌时,你一直需要这么做。
既不是特别英国,也不是特别日本
问:你是在英国的郊区长大的,成长过程中你有疏离感吗?
石黑一雄:没有。事实上,我在我们当地很受欢迎。我是教堂唱诗班的领唱,我认识所有人。
英国人在这方面很有趣,他们常常受到“种族主义者”的批评,但在个体层面上,他们常常是很开放的。在我的成长时期,英国还没有变成一个多种族国家,事实上我很怀念这个已经消失了的英格兰——我童年时期的英格兰。1960年代中期,英国人开始对印度次大陆和其他地方来的人怀有偏见,但在我小时候还没有这些。
问:那时候日本对你来说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石黑一雄:我家里人都说日语。我的父母当时根本没想到我们会在英国呆那么久,所以他们觉得有责任让我与日本的价值保持接触。一直以来我都觉得日本是一个我以后要回的地方,虽然我并没有回去。
问:你常常被定义为一个“国际化作家”,你认为这个标签是怎么来的?
石黑一雄:我想这和我对日本不够了解有关系。我被迫用一种国际化的方式写作。如果我在1960年离开日本之后持续地回到日本,如果在成长过程中我对日本更熟悉,我也许会有一种更大的责任感,想要在作品中以这样那样的方式展现日本——成为日本在英国的代言人,或许可以这么说。
但最后我没有回去。我一直知道我对当代日本的了解是很少的,我觉得这一点迫使我不得不去动用自己的想像力,同时也让我感到自己就像一个无家可归的作家。我没有特别明显的社会责任,因为我既不是一个特别英国化的英国人,也不是一个特别日本化的日本人。
问:这就是为什么你的小说都是完全不同的背景设定的原因吗?
石黑一雄:我发现我的主题是比较相似的,但我喜欢改动故事发生的年代。这一点和电影导演寻找取景地很像。
“我认为我主要是在写情感”
问:《长日留痕》的初稿据说是你用四周写出来的,你是怎么做到的?
石黑一雄:我那时候32岁,我们刚刚搬进了伦敦南部西德纳姆的一所房子里,我人生中第一次有了一间书房——我之前的两本小说都是在餐桌上写出来的。
这个书房其实只是两层楼中间一个大橱柜一样的地方,没有门,但终于有一个地方让我可以把纸页摊开,而不用在一天结束时把它们收走,我已经很激动了。我在斑驳的墙面上钉满了笔记和图表。
《长日留痕》基本就是这么写出来的。在这个狂暴时期,我用笔写作,不去管风格问题,不去管我下午写的东西是不是和早上写的故事有冲突。这个阶段基本是为了让想法浮出水面,发展起来。糟糕的句子、蹩脚的对话、无用的场景——我任由它们留在那里,埋头写下去。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四个星期。四个星期后,整部小说基本已经写出来了。当然,之后我还要花很多时间把它正经地写出来,但重要的想像力的突破都是在这个时期完成的。
问:你的许多小说都是透过记忆来讲述的,为什么“记忆”在你的小说中会成为一个反复出现的主题?
石黑一雄:我一直很喜欢记忆的质地。一个从叙事者的记忆中提取出来的场景边缘总是模糊的,各种各样的情绪叠加在一起,而且极易被操纵,这是我很喜欢的。你不是在告诉读者:发生了这个和这个。你同时也在提出问题:为什么她在这个时间点记住了这件事?她的感觉是怎样的?当她告诉我们她记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却还是向我们讲述时,我们能在多大程度上相信她?诸如此类。我喜欢当你透过某人的记忆讲故事时这种种微妙的地方。
问:你的小说里有一种特别的语言和语调,这是自然形成的还是有意为之?
石黑一雄:在我写作生涯的初期,它们是比较刻意的。《远山淡影》是写日本的,我的人物是日本人,所以他们说的当然是日本化的那种英语。
在《浮世画家》中,人物不仅是日本人,而且是说日语的(虽然小说是用英文写的)。我花了很多精力去寻找那种好像是日语被翻译成英语的语言。或许这种努力之后一直在跟随着我。
我使用的是一种正式的、谨严的英语,但也许这就是我感觉自然的、我偏爱的使用英语的方式。比如《长日留痕》中的管家是英国人,但他说话时听起来常常像一个日本人。我觉得这没问题,因为他确实有点像日本人。
问:诺贝尔奖授奖词称你的小说具有“强大的情感能量”,你认为情感在你的小说中占据什么样的位置?
石黑一雄:我认为我主要是在写情感。我试图对读者说:“你认为这是这件事会带来的感觉吗?”我认为这是它必然会带来的感觉,对一个处在这种情境下的人来说,你认同吗?
虽然这只是一个很普通的目标,但我认为人们能够在这个层面上交流是非常重要的。你是在说:“我认为人生是这样的,你分享这些情感吗?如果我这样写,你能够感受到这些情绪吗?”
问:瑞典学院常任秘书长萨拉·丹纽尔说:“如果你将简·奥斯丁和卡夫卡结合在一起,你就有了石黑一雄。”对此你怎么看?《别让我走》出版时,也有评论家说这部小说有卡夫卡和贝克特的影子。
石黑一雄:我希望人们以一种更加抽象的方式去读我的小说,就像人们读卡夫卡或贝克特的方式。
一直以来,我都艰难地想要鼓励人们在一个更加形而上的层面去读我的小说,我的小说对故事设定的依赖程度要小于一些别的作家,比如索尔·贝娄。故事设定对我来说只是写作技巧的一部分。我选择它。
问:你的最新小说《被掩埋的巨人》有奇幻小说的元素,你读过《权力的游戏》这样的奇幻小说吗?
石黑一雄:在写书的时候没有。事实上,我是特意决定不去读它或是看电视剧的。《权力的游戏》是我开始写这本小说很久之后才流行的,然后我想,我不要看,免得它干扰我对自己这本书的想像。我发现,在你写作的时候,你需要努力保护你的小说世界不受侵扰。但现在书写完了,我也许会去看。
最爱夏洛蒂·勃朗特
问:你住在乡下,你认为住在乡下比在城市里更适合写作吗?
石黑一雄:理论上,这应该是一个写作的理想地点,但有些地方的问题是它太美了。所以在实践中,这是一个更适合喝茶吃蛋糕的地方。
问:你还在写歌吗?
石黑一雄:现在我只写歌词了。萨克斯手吉姆·汤姆林森作曲和编曲,我们一起为卓越的爵士歌手斯泰西·肯特写歌。
问:回到小说,谁是你最爱的小说家?
石黑一雄:最近夏洛蒂·勃朗特取代了陀思妥耶夫斯基。
成年后重读陀思妥耶夫斯基时,我对他的感伤主义变得没那么有耐心了,而且那些大段的即兴离题内容也是应该被删掉的。但是他对于疯狂的呈现是那么广阔和深刻,让人怀疑它其实是不是一种普遍状况。
至于勃朗特,我的整个职业生涯,以及其他许多方面的成就,都要归功于《简·爱》和《维莱特》。
问:如果要你给年轻作家提一个建议,它会是什么?
石黑一雄:开始写。
小说家的顶峰期往往是40岁之前。在这之后,再要写一本伟大的小说是很难的了。托尔斯泰35岁写出了《战争与和平》,卡夫卡40岁就去世了。还有福克纳、菲茨杰拉德、凯鲁亚克。海明威40岁之前就已经把自己消耗殆净了。而且想一想,《傲慢与偏见》是一个22岁的人写的!
人们倾向于认为三十多岁的小说家还是很年轻的,这种想法的危险是,这会让他们不够有野心。如果你想当一名阁楼里的饥饿艺术家,现在就去做,不要等到55岁的时候再开始……那是你偷懒混文学节的时候。在你从一个文学节转到另一个文学节的时候,是没办法写出杰作的。
(综合编译自《卫报》、《巴黎评论》、《Bomb》杂志、“Electric Literature”网站、《Grand Street》杂志、《金融时报》、《纽约时报》等媒体在不同时间点对石黑一雄做的采访)(文/ 吴永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