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的“美食地图”
摘编自《民国太太的厨房》,中信出版集团出版
张爱玲说,从前相府老太太看《儒林外史》,就看个吃。
《红楼梦》中芳官嚷着“油腻腻的谁吃”的那碟胭脂鹅脯究竟是什么味道?《水浒传》里林冲风雪山神庙章节中荷叶包着的二斤熟牛肉,是油卤还是酱香?《金瓶梅》中宋惠莲用一根柴火烧猪头肉到底有没有可行性呢?
其实,如果失去了那些荡气回肠的故事,美食本身的趣味便又减了几分,孤零零的,少了滋味。
张爱玲的美食地图
1988年,远在洛杉矶的张爱玲已经和跳蚤进行了长达5年的斗争,在这5年里,她不停地在各个汽车旅馆中穿梭,为了躲避跳蚤,她穿一次性的拖鞋,连衣服都是一次性的,甚至不惜扔掉自己的宝贵文件。
直到她见了朋友推荐的皮肤科医生,然后一切真相大白:“诊出是皮肤特殊敏感。大概fleas(跳蚤)两三年前就没有了。”
情绪稳定之后,渐渐涌上心头的是乡愁。思乡的典型表现,是想念家乡的吃食。她最想念的,居然是香肠卷,“其实并没有香肠,不过是一只酥皮小筒塞肉”。
她去多伦多,在橱窗里看到,一时冲动买了四只,去报关的时候,把浸透油渍的纸袋子放在海关柜台上,报关员一脸的不愿意,这是她在加拿大买的唯一的东西。不过回来吃了还是失望,因为“手艺比不上从前上海飞达咖啡馆的名厨”。
飞达咖啡馆开在静安寺路西摩路(现在的南京西路陕西路)西南街角的平安大戏院里面,据说那里的咖啡杯子比别处大,最好卖的是栗子蛋糕。
张爱玲小时候,父亲经常带她去那里,“叫我自己挑拣,他自己总是买香肠卷”。后来父亲毒打她,和她恩断义绝,到了最后,在异乡,她终究还是想念父亲的,否则如何会买香肠卷,她那时分明已经不常吃那么油重难消化的食物了。
飞达咖啡馆当然已经关张了,现在那里是一家“ZARA”。还好还有凯司令咖啡馆,这给“张迷”们留下一点念想,虽然这里已经被侵占得只剩下三楼的一半面积。
凯司令是三个西厨在20世纪30年代以8根金条合资开的。取名“凯司令”,是因为开店得到了某位军阀的鼎力相助,创立者便以店名表示感谢。
凯司令有名的是栗子蛋糕、芝士鸡面和自制的曲奇饼干,创立者中有一位叫凌阿毛的,是当时上海滩做蛋糕最出名的西饼师傅。张爱玲和女朋友炎樱常来凯司令喝下午茶,虽然关系好,却每次都是AA制,这是她们之间的约定,连坐黄包车,也是如此。
静安寺是张爱玲出没最多的地段,所以如今常常可见依据各种版本道听途说而来的张迷,最明显便是赫德路(今常德路)上的常德公寓。
常德公寓
每天凌晨,住在常德公寓(爱丁堡公寓)的张爱玲,都会被隔壁起士林烘面的香味所唤醒:“在上海我们家隔壁就是战时天津新搬来的起士林咖啡馆,每天黎明制面包,拉起嗅觉的警报,一股喷香的浩然之气破空而来……”
起士林是天津的品牌,张爱玲小时候曾经在天津生活,20世纪40年代末,起士林到上海开设了分店,总是怀念古老家族过去荣光的张爱玲变成了起士林的常客。
她最爱的是一种方角德国面包,外皮厚脆,中心微湿,是“普通面包中的极品,与美国加了防腐剂的软绵绵的枕头面包不可同日而语”。
张爱玲的姑姑甚至觉得这面包可以不涂黄油,白嘴吃。这家店的原址在南京西路铜仁路口,现在已被中欣大厦所取代。
同样遗憾的还有老大昌,当然不是现在已经连锁经营的“新老大昌”,而是之前位于兆丰公园(现中山公园)对面的老字号:“离学校不远有一家俄国面包店老大昌,各色小面包中有一种特别小些,半球形,上面略有点酥皮,底下镶着一只半寸宽的十字托子,这十字大概面和得比较硬,里面掺了点乳酪,微咸,与不大甜的面包同吃微妙可口。”
这里的学校指的是张爱玲短暂就读过的圣约翰大学。她对于这种俄式面包的迷恋程度令人觉得不可思议,有回在香港,一条僻静小街上忽然发现一家“老大昌”,她狂喜地翻找,只发现寥寥几只两头尖的面包或者扁圆的俄国黑面包。
她买了一只俄国黑面包,回家发现黑面包硬得像石头,费了好大劲切开,迎接她的是里面一根棕红色的长发。
后来在美国,又听到“热十字小面包”的名字,她再次买下,见到的却是粗糙的小圆面包,上面用白糖画了个细小的十字,尝过当然是失望,“即使初出炉也不是香饽饽”。
说起点心,张爱玲当然是内行,周瘦鹃去看望她,一下子被下午茶的阵容惊呆——“茶是牛酪红茶,点心是甜咸俱备的西点,十分精美,连茶杯与碟箸也都是十分精美的。”胡兰成也说她“每天必吃点心,她调养自己像只红嘴绿鹦哥。”她对于点心的热爱,实在超过了主食。
说到中餐,张爱玲便算不上是行家,去舅舅家吃饭,记得的只有一道炒苋菜,“乌油油紫红夹墨绿丝的苋菜,里面一颗颗肥白的蒜瓣染成浅粉红”。她甚至有些偏食,比如吃面,哪怕是杭州楼外楼的螃蟹面,也还是“吃掉浇头,把汤滗干了就放下筷子,自己也觉得有点造孽”。
1943年,张爱玲(左)与日本影星李香兰在上海留影。
张爱玲没有做饭的经验,即使是胡兰成,也从来没有吃到过张爱玲亲手做的饭菜,所以遇见会做饭的范秀美,就一头栽进去。
在张爱玲去世后,她晚年时唯一交往的朋友林式同去给张爱玲收拾遗物,发现她并不用通常的碗筷,“厨房里堆了许多纸碗纸碟及塑胶刀叉,吃剩的电视餐,连盒带刀叉统统塞进纸袋里丢掉,有些买来的金属刀叉也逃不了被丢的命运。她不常煮东西吃,锅子都很干净,不怎么用,还留下些全新的。用得最多的算是那小烤箱了,又破又脏。她也喝浓咖啡、茶,有咖啡壶。”
在异乡的张爱玲着魔似地寻找着在上海时的吃食,1991年,她读了汪曾祺写的小说《八千岁》,忽然恍然大悟战时吃的“炒”炉饼,其实是草炉饼,那种“干敷敷地吃不出什么来”的草炉饼,也引起她那么多的感慨。
她甚至在超市里买华人做的葱油饼,这是她从前和姑姑最喜欢吃的早饭。捡垃圾的女记者翻到张爱玲的垃圾里有“几只印了店招的纸袋子。有一种刘记葱油饼标明了使用蔬菜油加葱花,橙色油渍透的纸片,用黑钢笔治水写了葱油饼,一块九毛五”。
值得想念的还有豆浆,这个习性,张爱玲一直没有忘掉,后来居然还成了一个念想。豆浆不像牛奶,有牛奶房可以提供常年订、挨日送的服务,张爱玲和姑姑就让开电梯的司机去住所近处买。
到了最后,她还和自己在《童言无忌》里写的一样:“我和老年人一样,喜欢吃甜的烂的。一切脆薄爽口的,如腌菜、酱萝卜、蛤蟆酥,都不喜欢,瓜子也不会嗑,细致些的菜如鱼虾完全不会吃。”
蛤蟆酥是张爱玲的母亲喜欢的吃食,“我母亲从前有亲戚带蛤蟆酥给她,总是非常高兴。那是一种半空心的脆饼,微甜,差不多有巴掌大,状近肥短的梯形,上面芝麻撒在苔绿底子上,绿阴阴的正是一只青蛙的印象派画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