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上海博物馆馆长马承源是我国当代文博界古代青铜器、古文字研究领域和博物馆学的专家,是一位建树卓越、著作等身的学者。今年9月25日是马承源先生辞世20周年的日子,《澎湃新闻·古代艺术》刊登马承源先生纪念文章,以此纪念这位文博大家。
马承源先生离开我们不觉已经整整二十年了,这么多年来“江湖上”仍不时有他的传说,充分说明了人们对这位文博大家的怀念。
马承源在研究青铜器
笔者虽然不是马先生的弟子或部下,但因为他是我们复旦文博系的兼职教授,所以勉强也可以算是他的学生。那时他刚刚担任馆长,事务繁忙,所以中国青铜器这门课主要是陈佩芬先生给我们上的,她是马馆长的得力助手。
回想起来,复旦文博系的建立其实一多半是仰仗上海博物馆的资源人脉搭建起来的,好多老师包括研究生导师都由上博的资深专家担任。那时的上博还在河南中路的中汇大厦,我们学生经常会被组织去参观学习,正好见证了上博日新月异的发展,不断刷新我们的“认知”。
就在我们读书的时候,马先生走马上任,担任馆长。正是在马馆长的带领下,上博开始走上快车道,简直是一天一个样,创造了上博“神话”,在全国遥遥领先。
记得那时印象最深的,是上博率先对青铜馆陈列进行全新改造,在文物展示方式,场馆橱柜设计、灯光和温湿度控制等方面令人耳目一新。不久,陶瓷馆和书画馆的改造也陆续完成,一下子石破天惊,上博率先与国际接轨,在陈列展示方面成为世界一流的博物馆,令全球瞩目。
这些升级改造,尤其注重细节方面的提升,务求尽善尽美。比如在书画馆改造时,为了有效控制光线对书画的伤害,上博率先使用了感应灯,这在当时是非常先进的技术,为人津津乐道。另外在上世纪80年代,电脑还根本没有普及。以前博物馆展品的说明标签,往往是由人工手写后制作的。自青铜馆改造开始,为了让观众欣赏起来悦目舒适,没有视觉干扰,上博别出心裁,展品说明标签统一用照相制版的方式将印刷字体晒印出来,可谓不惜工本。现在电脑普及,标签展板等设计制作根本不是事儿。
九十年代,竣工中的上海博物馆人民广场馆舍
记得也在我们读书的前后,上博老馆还承办过两次“中国文物精华展”,将全国最新发现的考古文物精品汇聚在上海展出,展览设计也同样精心尽意,引起全国轰动。
所以在当时我们文博师生的心目中,大家都觉得上博太“牛”了,样样超前,不断超越。同时对马馆长的魄力和辛劳,深深敬佩。至于稍后马馆长呕心沥血,起心动念,大胆筹备新馆,再造巅峰,那就更不用说了。
1988年复旦文博学院正式成立,各地文物专家、博物馆长纷纷到会祝贺。记得成立大会的第二天早上,我有幸作为学生代表陪同书画鉴定家杨仁恺等人到上博。马馆长等在办公室接待我们,他的态度热情诚恳,走到每个人面前说,你们要看什么藏品,我们从库房里提出来给你看。即使对我们大学生,他也一视同仁,郑重其事,面对面和你说一遍,一点不当你小孩子看待。当时他这个认真态度,让我一个学生顿感受宠若惊。所以这一细节,我至今记忆犹新。
还有一次,是1996年夏天,纽约佳士得征集到一批民国大藏家张文魁收藏的宋元书札,非常难得,预备9月秋季拍卖。上博很感兴趣,书画部内部圈定了几件,预备投标,最后需要马先生看过同意。那时马馆长大病初愈,不能太累,而且他还在负责紧张的新馆开馆筹备,非常忙碌。但他还是坚持要看过拍品原件,特别是南宋理学家朱熹那件书札,字数很多,存世极少。我陪着佳士得负责人马成名,携带重要宋元书札原件,一大早赶到马馆长高安路的家里,让他亲自过目。记得陪同我们一起的还有书画部钟银兰、单国霖等专家。那天马馆长看得很仔细,不放过每一个细节。后来上博如愿买到这件朱熹的珍贵书札,为当年10月份新馆成立增添了一件新的宝贝。
马馆长求贤若渴,为博物馆网罗了大量人才。曾在上博工作二十余年的季崇建笑言,他当年进上博,是被马老“抢”到青铜部的。
1979年,上博急需人材,首次向社会招聘,季闻讯报名应试,结果几百名考生就录取了他一位。报到那天,他一早就到了博物馆门口。看门的以为是普通观众,说开门还早呢,要他等着。
这时正好一位中年模样的干部骑车来上班,他在门口看看小季,问他来干啥。季说明来意,那中年人一听,马上说:“哦,是状元喽。”就把他领进馆内。
到了办公室。中年人问他:“《金文编》读过伐?容庚知道伐?甲骨文识哇?……”
季崇建一问三不知,只好说自己都不知道。
这时中年人倒笑了:“哦,一张白纸喽。好,留下来,留下来。”
就这样,季还没到人事部门报到,就被中年人留在了金石组。一直到中午吃饭,人事处的老杨来要人。被中年人一口回绝,说小季是他们的了,不会放的。
这位中年人,不用说大家就知道是马先生了,当时的金石组就是后来赫赫有名的上博青铜器研究部。季崇建后来才了解到,当时上博招他,本来是想要他帮助整理碑帖库房的,哪知被老马“截胡”。
马先生是有名的工作狂,以馆为家。办公室常年放着一张钢丝床,经常工作晚了就睡在馆里。
1980年代以前,青铜器研究方面的权威大多在北京或其他地方,上博并没有多少发言权,甚至连研究文章发表在北京《文物》《考古》杂志上的机会也很少。马老拳打脚踢,慢慢扭转了这种局面。
早在1964年,他即主编出版《上海博物馆藏青铜器》(上海人民出版社)大型画册,并撰写了长篇序言,很有学术分量。十年浩劫,研究被迫停顿中断。“文革”一结束,他焚膏继晷,带领同仁急起直追,率先以青铜器纹饰为突破口,从一个全新的角度研究青铜文化。
1984年,上博青铜器研究组历时多年编纂的《商周青铜器纹饰》由北京文物出版社正式出版,在文物界有着划时代的意义。紧接着,四卷本的《商周青铜器铭文选》又问世,两部巨著一下子奠定了上博在全国青铜器研究方面的领军地位,无人能够撼动。马先生也成为青铜器研究领域数一数二的权威。
马承源部分著作(资料图)
另外,我们在大学读书时,全国第一部文物系统教材《中国青铜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也是在马老的亲自带领下编写出版的。更不要说后来的《中国青铜器全集》了,没有马老亲自挂帅当主编,这套大型文献也是很难如期完成的。
季崇建一进青铜部,就被要求学做拓片,这是基本功。可别小看这项技艺,拓工的好坏可大有讲究。因为在古器物研究中,拓片甚至比照相还要重要,它能反映出许多肉眼不注意的细节。
学做拓片,老马对手下的要求非常严格,也很特别,一开始上手,并非从实物开始,而让你先跟老法师们学拓玻璃板。
一块光滑平整的玻璃板,要拓好,拓得浓淡深浅和均匀厚薄都要恰到好处,可不容易,并不简单。据说熟练掌握这门拓玻璃技艺,少则一个月,多则要两三个月,才算勉强入门。
拓片的纸墨也很有讲究,老季曾和我炫耀,上博尤其是青铜部当时做拓片的墨,都是请传拓先贤万育仁从文物商店亲自拣选出来的那些残断的明清老墨,磨出来的墨色莹润古艳,那种幽雅墨韵简直无法形容,现在的墨汁怎么能比!
1980年6月,马承源(左一)参加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召开的“中国青铜时代学术讨论会”,与张政烺(左二)、张光直(右一)、夏鼐(右二)在哈佛大学图书馆前合影
说起马先生的言传身教,季崇建至今充满感念之情。马老表面上不苟言笑,其实私下里也有随和爽朗的一面,还具备许多常人难以企及的品质。
比如虽然是一代大家,但马老从不癖好古物,谨守一个文物工作者的本分。在他家里没有一件古董或像样的东西,墙上挂的也只是一张画家丁绍光的印刷品而已。
他也常常将一些青铜器的拓片随手送人,自己毫无保留,其中不乏重器名品。老季就陆续得到过马先生送给他的《虢季子白盘》《大盂鼎》《大克鼎》和《何尊》等拓片。
马承源先生
然而唯独对书,马先生可以说非常吝啬,简直是爱书如命。工作中他轻易不愿借书给别人,有人实在要借,他一定要叫人写下借条,夹在原书的位置,并写清楚啥时所借,啥时归还。临近日期,马老还会提前催你还书,不留任何情面。所以在他办公室的书架上,常常看到各色借书条夹在书本之间,错落有致,形成一道别样的风景。
马先生多才多艺,动手能力非常强。大学读书的时候他就能书会画,后来他又自己学会组装收音机和电视机,甚至还会设计家具。
很多人不知道,业余他很喜欢刻印,而且有相当高的造诣。
进博物馆没有多久,有天中午休息,马老叫住小季,两人骑车,一起到江阴路的花鸟市场,去买刚刚时兴的内蒙古巴林印石,老马认真挑了三方巴林鸡血回来。
那时候的印石表面都很粗糙,几乎没有什么加工。马先生回到办公室,打了一盆水,将精相砂纸放到盆里,把买来的石头细细打磨,不但磨得“的郭四方”,光亮鉴人,连图章顶部微微隆起略带圆弧曲面的“平头”也做得分毫不差。
这些都弄得舒齐了,他才开始操刀刻印。他的刻刀也很特别,不是市面上常见的那种一字型平头刀,而是尖尖的A字形,钨钢刀头,焊接在刀柄上,这是他根据自己的喜好专门找人定制的,市场上买不到。那次,马老就为季刻了两方印送他。
马承源篆刻
马先生篆刻技艺精湛,我也曾在郑为先生那里有幸见识过。郑为也是上博元老,吴冠中、赵无极的同学,擅长书画。他作品上的自用印,有不少就是马老刻的,精彩绝伦。两人曾一起在干校劳动改造过,期间马老为他刻过好多图章,佳作纷呈。他在文字和布局上别出心裁,金文大篆好像信手拈来,生动极了。后来才知道,他刻印起稿非常讲究,经常数易其稿,反复推敲,真是煞费苦心。这种篆刻才华后来也充分体现在他为上博新馆的护栏花纹设计上。
现在,老季也已年近古稀了。这两年,他经常摩挲马老当年所赠的《大盂鼎》《何尊》等名器拓片,让他想起自己初进上博大门,想起自己学拓玻璃板的时光,更想起马老生前的种种教诲。
马承源书法《茶缘壶韵》
疫情期间,他又意外得到一批陕西宝鸡、周原和汉中等地的典型青铜器纹饰拓片。他对它们细心整理,加以归类、考证并题跋,陆续推出系列著作。最近,他的《吉金文章——慎堂藏拓注释与题跋续编》画册问世,这部大书,专研青铜器纹饰艺术,完全可以看作是对马先生的致敬之作。
上个月,书画鉴定家、书法家黄君实先生在上海龙美术馆举办九十回顾展,他的诗文集也同步出版。黄先生学问渊博,交游广阔,他在书中曾深情回忆起与上博老馆长马承源以及汪庆正两位的交往。他是在1991年夏天参加上博组织的一次西北之旅中结识两位馆长的:“马馆长的沉稳和汪馆长的敏捷都令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三十余年过去,多少事欲说还休。有部动画片叫《狮子王》,雄伟的狮王挺立山巅上,毛发在呼呼烈风中飘扬。它眼神坚定,随时准备奋起守卫一方。然而,狮子王的暮年却是令人唏嘘感叹的。光芒已经消失了,但一生的辛劳和功业,还是值得后人去纪念的吧。”
回首前尘,这大概就是马先生的魅力所在。
2024年9月16日于崇明岛,时风雨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