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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物学家眼中的人类社会

人类的族类攻击不是受本能驱动,反倒是本能受抑制的产物,是以思想概念和语言等人类特有的“文化”引发的人性退化,是一种向野蛮的“撤退”。

“认识你自己”的前提

先来看一段描述:

“紧缩的肌肉抬起,姿势僵硬起来,手臂从侧边举起,而且稍微向内弯曲,因此胕端向外,骄傲地抬起了头来,下巴突出,脸部肌肉滑稽地装扮‘英雄的脸色’,就像影片所演的。手臂背部及外侧的毛竖立起来……”

这种似曾相识的、具有一定“神圣性”的场面,在纪录片或影视作品中常常出现,历史学或政治学家们的笔下也会偶而触及,虽然并没有多少人在意。然而,当这些细节进入动物学家的视野,意义就会凸显出来,不仅显得特别好笑,而且令人震惊和深思——这样僵硬而丑陋的动作究竟是理性人类的举动,还是野蛮动物的行为?它在表达什么?

且再看下面这一段:

“突出下巴,坚硬身子,举起胕,毛发竖立起来,从正面看,它身体的轮廓有奇大的扩张,它把手臂向背传,显然地要让最长的毛发向外,以便加强效果。整个身体姿势的结合形态配上竖立的毛发,造成了威吓的气势……”

这一段是对人类近亲猩猩的描写,他们正在保卫同伴或家族,在为自己的家国准备战斗。

动物学家眼中的人类社会

大猩猩

神奇的相似吧?

上述文字出自奥地利动物行为学家、诺贝尔医学与生物学奖得主康拉德·洛伦茨《论攻击》一书。或许,高贵的人类不大能容忍这种侮辱性的比较,认为动物学家眼中所见,只有动物本能,而抹杀了人性的神圣。然而,这本极其严肃(然而妙趣横生)的科普著作,对人的尊敬绝不逊于任何一个伟大的道德家或宗教家——而其对人性认知的贡献却可能远远超出他们——人性的伟大在此找到了坚实的科学基础。

《论攻击》

[奥] 康拉德·洛伦茨

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 2017年版

在这本书里,你能真正地“认祖归宗”,回到一个更广大与久远的怀抱——人类的生物母体;更重要的是,你能感性且亲切地触及“认识你自己”这个古老的主题——深受我执之碍的人类缺乏清醒的自我认知,原因正在于拒绝承认自己是动物世界的一份子,拒绝承认自己的生物学起源,因此,也就丧失了像动物行为学家一样冷静而科学地探索人类自身的心态与方法。人的认知行为总是带着强烈的人类中心主义与个体主观色彩,但将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类放回生物谱系,以平等姿态接近动物世界,不管它是高等脊椎还是低等腔肠,在生物整体性的场域内进行观察与探索,才能达到“万物静观皆自得”的境界、自我认知的境界。

“水族箱定律”

动物学家眼中的人类社会

像童年时的梦中飞行一样,他以一种脊椎动物的姿态,背朝上而头朝前,平静而懒散地划着“鳍”,滑过海底珊瑚礁之上的水域,观察鱼类群集的壮观场面。正是海底珊瑚礁吸引着他的注意,声势浩大的鱼群追随在他的身后,或者将他包围起来,几乎要将他窒息,但它们对他却没有恶意,各自忙着自己的事。

蝴蝶鱼在珊瑚和其他有刺毛的动物身上捕食寄生的食物,鹦鹉鱼则像一台粉碎机一样啃噬着珊瑚枝,排出一阵白沙雨,喷鱼、硬鳞鱼和豪猪鱼则擅长敲破软体动物的硬壳,天使鱼闪电一般将虫子一口抓住……这鱼群中的每个成员都排斥自己的同类,但对其他的鱼类却相互礼让。这种海底规则是如何形成的?它有什么生物学上的功能?直到见到“广告鱼”——一种周身披着广告招贴一样鲜艳色彩的珊瑚鱼——这个问题才有了某种理论假说。

开放的海底世界是间观察室,水族箱则是他的实验室。通过在水族箱内设置特定情景,逐一验证在海底观察所发现与形成的假说,洛伦茨对“族类攻击”现象做出了解释:攻击性是动物的生存本能,与动物的版图意识相关——动物总有生存空间的需求,这种需求平均分布在整个生物世界,连植物也有。澳大利亚桉树会释放一种气体,将其周围的植物杀死,以保证自己对阳光与土壤营养的独占。而人类社会则将其神圣化为某种政治原则,如国家意识与民族主义。珊瑚鱼的鲜丽色彩正如国旗一样,乃是版图意识的主张。

在海洋这种开放区域里,珊瑚鱼的斑斓色彩高度进化,成为一种向同类宣示自己领土的信号,这是一种攻击性姿态,以保卫自己的领土。这种攻击性是坦白的,同类远远就可以看到,为此也会尊重它的地盘并主动回避。如果不小心侵入,则会引发族类战争,但这种战争总是适可而止——弱者有着退路,强者也只需维持自己的地盘,并不会将竞争者赶尽杀绝。偶然的闯入引发的战争,会转化为一种仪式性行为——通过色彩的炫耀、体型的比较,决定胜负、决定谁是版图的主人。

但在水族馆中,其结果就大不相同。因为空间太小,每条雄鱼都会认为整个水族箱是它的领域,互相争夺,互不相让,强势的一方常常连续攻打弱势一方,使得弱者发育迟缓,直到生死关头的决战到来,弱势一方无处可逃,自然就被打败至死。

空间越是狭窄,冲突越是激烈;地域越是封闭,战争越是残酷,直至将竞争者消灭,独占领地。这样的结果在自然状态下很难出现,只有人为环境才会导致这种绝不经济的族类攻击行为——这大约可以命名为“水族箱定律”吧。

异类竞争与同类相残

但这不是达尔文生存竞争故事的翻版,至少不是我们理解的异族之间的竞争,而是“同类相残”。尽管达尔文高度关注异类竞争,但这种竞争并非以消灭对手为代价的“优胜劣汰、适者生存”,而是相互促进的竞争过程。洛伦茨特别提及其中的“群击”,即群居动物如牛、鹅、鸟类等对于狮子、狼与猫头鹰等大型肉食动物的攻击,弱小者组织起来对抗强势物种。在这种群击中,一群鹅会将狐狸赶得灰头土脸,一群斑马则会将一头豹子追击得抱头鼠窜,一群牛或羊会抱成一团向某头狼发起冲锋,包围它,甚至将其杀死……所有这些异类攻击行为对于双方都是有利的,肉食动物与草食动物之间相互影响、共同进化,草食动物与食草之间也会平行进化。在捕食者与被食者中间,总是保持一种双方都能接受的均势,所以,“直接威胁物种生存的绝不是捕食它的天敌,而是竞争者”,是“内讧”,同类相残的冲突。

动物学家眼中的人类社会

在某一居所,物种会自动按照最大的生存机会分布,有如电荷一样,电子规则地分散在球体导体表面,而不会集中在某一处。在一处森林里,如果动物密度太大,就会消耗所有的食物来源,因此,动物们会驱赶同类,以便定期地留出空间来避免饥饿——同类竞争总会遵守着彬彬有礼、先礼后兵的法则,这是动物族类攻击能促进进化、而绝未将一个种群消灭的原因。

但人的族类攻击却大相径庭,它不仅是最为残酷、且以消灭对方为直接目的。这种违背生物本能的灭绝行为,根源应在水族箱这样的封闭世界中寻找——人类靠得太近、太密集了,文化与政治的设计又将心理空间进一步缩紧,族界国界如同水族箱的透明玻璃,被严密封闭分隔,结果,水族箱定律就一再发生作用,自相残杀的悲剧一再重演。

动物学家眼中的人类社会

动物之间肯定意识到这种族类攻击的罪恶,所以演化出一系列仪式与抑制机制,人类自然也会意识到这种罪恶,但对于一些政治家来说,族类相残的攻击本能却正可以利用来对付自己的敌人——不管是族类的还是异族的,上述引文,算是那些政治操纵大师们训练人类自我攻击术的一个例证。这种技术往往施加在最易受影响的青少年群体中,因为这是人生历程中能成功训练其对某个固定目标发起战斗的唯一机会,经过这种攻击性训练的青少年们,会“气势高昂的漠视一切日常生活的束缚,在这个特殊时刻,准备放弃一切,唯独去迎接那个被认为是神圣的任务”;在此过程中,一切禁止伤害和杀戮的本能抑制都会丧失,理性、批评和合理的争论也会沉默;参与其中的人们,会产生一种正直与正义的感觉、神圣与幸福的感觉、道德实现的快乐,杀戮于是转化成为民族、为人类而战的神圣使命——一如西谚:“当旗帜飘扬时,一切正气都在号声之中”。

人类的位置何在?

将生物世界作为一个整体来认知,人类的位置何在?洛伦茨以一种诗人的想象来陈述对这个问题的思考,他写道,如果火星上有一个绝对公正与纯理性的观察者,借助放大镜观察地球上的人类,会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如何解释人类的历史,尤其是这种不讲理、且对人类整体没有任何利益的族类攻击与种族灭绝行为。“假若这个地球外的观察者是个有学问的动物行为学家,无可避免的,他会下结论说,人类的社会组织非常像老鼠,在自己的族群里是个爱社交且和平的生物,但是对待那些不属于自己团体的同类种族,就完全换成一副魔鬼嘴脸。”

将人类比作老鼠,算是明目张胆的侮辱,为了避免在自己身上发生“族类攻击”的致命伤害,洛伦茨只得假扮火星人。或许科学探索真的需要这种火星人式的远距离视角,才能保持冷静与避免伤害,他的动物社会结构的类型学分析,也就建立在这种火星人的观察上——将人类放回他自己的地球,人类的真相才会浮现。

动物学家眼中的人类社会

德累斯顿大轰炸

洛伦茨区分四种动物社会组织类型:第一类是无名的群众,在这种团体中,任何形式的攻击都可以自由表现出来,但是这种攻击缺乏个人的意识与个体间的聚合力;第二种是?鶄和居住在殖民巢的其他鸟类,这种社会的唯一根据是版图——对特定区域的防御;第三种是老鼠式的大家庭,这个团体的分子彼此并不把对方当做独立的个体来认识,而是借着其部落特有的气味互相认识,当各派系发生争执时,它们会攻击异族部落的每一个分子。这三种社会中的个体是完全没有人格的,他们只有群体概念,其中每一个个体可以由其他个体代替。第四类则是借助个体间的爱情与友谊结合,来防止成员之间的争斗和伤害,如灰雁、鹅、鸭等,他们发明一种替代族类攻击行为的“胜利仪式”,强化群体之间的团结。虽然洛伦茨认为灰雁社会最接近人类,但他还是将人类放在老鼠家族之中,或者也可以纳入无名群众团体与纯版图意识的鸟类这种类型中。

对人类的这种“悲观主义”认知是否该归罪到动物性本能呢?不是。在洛伦茨看来,动物性本能往往内涵着诸多人文价值、道德的禁忌与社会规则,人类的族类攻击不是受本能驱动,反倒是本能受抑制的产物,是以思想概念和语言等人类特有的“文化”引发的人性退化,是一种向野蛮的“撤退”。因为在人类的动物本能中,不仅有随这些本能进化而来的仪式、传统、文化,还有交流、友谊、爱与笑、幽默等等抑制族类攻击、强化社会团结与进化的恒久而持续的力量,这些情感因素在一个理性化的时代被严重忽视与错误地操纵,才导致现代人类的残酷相杀。

洛伦茨的警告还是那句古希腊格言——认识你自己,但其前提已经发生变化。(文/邓文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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