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胜海舟的《冰川清话》:日本幕末史的“另类”注脚

《冰川清话》,大文馆书店,1933年《冰川清话》,大文馆书店,1933年皇城以西,冰川祠畔,幽邃绝尘之处有一宅邸。

《冰川清话》,大文馆书店,1933年


《冰川清话》,大文馆书店,1933年


皇城以西,冰川祠畔,幽邃绝尘之处有一宅邸。此处便是“幕末三舟”之一,胜海舟晚年居住之所。维新后三十年间,上至政府新贵,下至民间草莽,频频叩门拜访,聆听长者教诲。其中不乏有心之士,一如吉本襄,详尽搜录海舟各类谈话,在征得海舟同意之后,汇编成册,书名《冰川清话》。

在书的序言中,吉本襄写道:“先生所言,时热讽,时冷嘲,时危言,时痛语,不论政治、经济、军事、宗教、文学、社会,一切时事问题,但凡触及先生心底琴线,先生必发警醒教训之音,社会各处亦多作响应,何哉?皆因先生言论,耿耿满腔热血,一片赤诚,与置身事外,只晓摆弄禅机者,终相异也。今特撰刊《冰川清话》一书,以宣先生对社会之批评教训。”(《冰川清话》,大文馆书店,1933年,第2页。如无特殊标注,以下引皆同。)

而书本一经上市,便立刻受到当时读书界之欢迎,初版、二版,顷刻即告售罄,一时间引得洛阳纸贵。之后数十年间,更是再版数十余次,其中更有添补,可谓彼时畅销书籍。时至今日,《冰川清话》一书在日本仍有不错销量,且版本众多,各有所长。而关于海舟的各类学习团体、座谈、展会,也是遍地开花。

海舟一生之中,著述颇多。《吹尘录》《海军历史》《陆军历史》《开国起源》等,皆得出版,劲草书房、讲谈社也陆续推出《海舟全集》,以满足迎合日本国内众多海舟研究者与粉丝的需求。而各类单行本与全集之中,最为脍炙人口者,无疑仍为《冰川清话》。它也是日本国民对海舟其人最为普遍的认识与了解。

书述生平事

如前言所述,《冰川清话》一书,收录海舟各类谈话、语录,以及在当时诸多刊物上发表的言论与主张,可谓包罗万象,但在老版之中,皆不作分类编排,一书到底。因此在近数十年出版的各类新版中,为方便读者,编者大都按其内容添加大小标题,虽有不同之处,但都大同小异。大致可分为:自身经验谈、古今人物论、今昔政治谈、文艺与历史以及处世之道几大类别。

其中,在自身经验谈部分,海舟论述了自己生平诸事。本来海舟作为“幕末三舟”之一,早年醉心兰学,曾向幕府上书《海防意见书》,论及海军建设之必要。后搭乘“咸临丸”横渡太平洋,访问美国。回国后,于神户一地建海军操练所,为幕府培养海军人才,有“日本海军缔造者”之称。而他更令世人瞩目的,便是其与西乡隆盛的一席谈判,使得江户“无血开城”,为日本的现代化平稳过渡扫清了障碍。更不论民间对坂本龙马也拜入其门下等诸类野史逸闻,皆津津乐道。因此不论是对学术界,还是对民间日本近代史爱好者而言,海舟都是无法、也难以避开的人物。而关于海舟的各类研究,也早已是汗牛充栋,可谓显学。但各类研究或著作中,因作者身份立场,或叙事角度,对海舟生平有褒有贬,皆论之有据。即便对《冰川清话》中所记诸事,也多有考证、点评,其中也不乏指摘。就连《武士革命》一书的作者罗米拉斯·希尔斯伯勒都能看出海舟言论中“多夸大之词”,但这也并未影响海舟及《冰川清话》一书的声望,究其原由,唯“真实”二字。

所谓“真实”,有两层。一是书中所记诸事,皆出自海舟本人论述,许多历史事件虽已有定论,但作为亲历者的海舟,在回顾往事之时,自有许多细节上的真实溢于言表,令人身临其境。二则为情感上的真实。其中既有对某些人物的真情实感,如早年贫困时期,对妻子的愧疚——一条腰带,让妻子一系就是数年,就连过年所需的年糕,也得仰仗妻子娘家接济;对友人的感激——涩田与其萍水相逢,却资助海舟买书学习,死前更托付友人对海舟多作照拂;对知己的守望——西乡身死,海舟不畏时局,毅然为其立碑,并刻言:“呜呼,君能知我。而知君亦莫若我。地下若有知。其将掀髯一笑乎。”如此诸类,情真意切,令人不胜感慨。

而除开这部分较为正面的记述,其中确实不乏夸大、抑或与事实不相符合的部分,可以说是海舟对自己生平某些经历的辩解。虽然他常言“进退在我,毁誉由人”,或“事后再去辩解,非我作风”,看似豁达,然毕竟也是活生生的人而已。因此这部分便恰恰从反面印证了海舟对自身在某些事情上的局促,这类“死鸭子嘴硬”的部分,反而使得海舟的人物形象更加丰满真实,令人觉得他并非仅仅只是存在于史书上客观的、冷冰冰的人物,而更像家里端着长辈架子,输阵不输人的老爷子,是一种能让读者轻易就能想象的形象。并且一些辩解、拔高之处,海舟也自有后话。如在“江户无血开城”一事之上,海舟身为幕臣,却断送德川家三百年基业,实在有违日本“武士道”之精神,因而为人诟病为叛臣、投机一类,也是理所当然。事后海舟虽自辩此举出自“国家主义之公心”,但其中未尝没有其聊以自慰的意思。之后他在《冰川清话》中记述维新后与德川庆喜再得会面的情景时,见庆喜公已然放下,与自身冰释前嫌后,海舟数次落泪,留书:“今得圆满春意暖,厚冰消融了无痕”一句,并言“我之使命,至此已得圆满,日后诸事,便有赖今之年轻一辈”。(259页)可见海舟一直以来,对此事终难释怀,此前的辩白与此时的老泪纵横,并无矛盾之感,反显真实可贵。

因而日本市面上,关于海舟的生平大小传记虽数不胜数,纪录片与大河剧也是常拍常新,但《冰川清话》中所记海舟生平,小至生活琐事,大至国家兴亡,皆出自海舟自身视角,与各类史料既可作印证,也可作比对,不乏意义。

点评“天下”“人”

在《冰川清话》的“古今人物论”与“今昔政治谈”中,海舟因其辈分高,资历深,且无官一身轻,加之西乡隆盛、大久保利通等一干元勋接连辞世,海舟便对古今人物、今昔政治多作评点,“时热讽,时冷嘲,时危言,时痛语”,虽令明治新政府头疼不已,但却又无可奈何,一方面有些事情仍需向海舟“取经”,另一方面,或许也觉得与这遗老较真,不论输赢,皆无好处。

但不论如何,海舟作为近代日本较早开眼看世界的一批人,自有一分眼光在。论及天下人物,他放言“唯有以天下安危为己任者,方得流芳百世”;论及政治经济外交,他放言唯“正心诚意”四字而已。在这一点上,海舟若能与我国曾文正公有一叙,或能引为知己。

在论“人”之上,海舟存在某些偏颇,“欺上庇下”便是其一。即多欣赏草根平民一类,常不吝称赞,而对名门望族,却多有指摘,可谓“爱憎分明”。

因而他对西乡隆盛推崇备至,虽为敌对,却引以为平生知己。夸人,必连带着夸西乡,骂人,也必连带着夸西乡。在其眼中,不论伊藤博文、陆奥宗光、福泽谕吉、伊东巳代治等人,皆为小辈,目光短浅,不过“小人岛上小人儿”罢了,不值一提,寥寥几笔带过,生怕浪费了笔墨。在他心中,以上诸人,莫说西乡,便是较之寻常饭店老板娘,也难望其项背。因而他连篇累牍,不吝纸笔,一个劲称赞隔壁八百松饭店的老板娘“深谙孙吴之学,通晓人生穷达之理”。

除却此类“欺上庇下”,海舟还“崇洋媚外”,对海外名士,多有赞誉。他对晚清北洋海军统帅丁汝昌心怀钦佩,引以为海外知己。丁汝昌自尽后,海舟嗟叹数时,并作诗凭悼:“忆昨访我屋,一剑表心里。委命甚义烈,懦者为君起。我将识量大,万卒皆遁死。心血溅渤海,双美照青史。”李鸿章访日之时也是如此,一干日本官员皆认为李鸿章败军之将,七旬老朽,不足为惧。唯海舟谏言李氏尤善当机立断,不容小觑,然却无人听信。李鸿章遇刺后,坦然接受日本医者之治疗,此类细节,也为海舟看在眼中,并大加赞赏。可见其虽有自身爱憎,却眼光独到。

如此主观、偏见的人物点评,对普通读者而言,就算是看热闹,也是十分有趣,更何况其中不乏真章。但究其根本,海舟的“论人”与“论天下”,即政治、经济、外交,皆是其自身思想的一种表达,即“虽不无道理,然我始终认为,于法律之外,道理之上,更存在一种难以言喻之物,一如春风化雨,浸润民心,如今便是少了这一味”,而缺乏“诚心正意”,仅凭欺瞒蒙骗一类小慧,终难治国。(114页)

有出于此,海舟对日本政治、经济、外交之种种政策,自然心怀不满,因而在这一章节中,常厚古薄今,并将时下所发事件与自身当年类似经历多作比对,或有迂腐保守之嫌,实则不过借古讽今而已,且海舟某些言论对彼时一昧冒进的日本政府而言,如今看来,不无道理,可称良言者,亦不在少数。譬如海舟曾言:“唯凭一片赤诚,毅然骨气,方能化难为易,弘扬国威。今日一干人等,只知卖弄公法之学,将日本、朝鲜、中国、俄国,依其贫富强弱,分而治之,自是败多胜少,格局亦日趋渐小。因而百年长计,与此辈不足道也。其所为莫说十年,便是一年也难以为继。”(145-146页)由此可见,海舟认为,人须凭“诚”之一字,方能立身世间,于国事之上,亦是同样,若无赤诚,政治、经济、外交诸事,便如无稽之谈,只成门户私计。因而对甲午中日战争,海舟自是反对,认为新政府只重眼前利益,“兄弟阋于墙内,使得中国内部已然暴露,欧米遂得可乘之机”。并赋诗曰:“邻国交兵日,其军更无名。可怜鸡林肉,割以于鲁英。”(194页)诚然,海舟的看法也是出自日本国家利益的考虑,他所倡导的“日清韩合纵连横”,也建立在日本为主导的前提之下,但客观上说,他对这一时节日本政治经济外交以及世界局势的判断,确实要更为深远,抑或理想得多。

在这两章的最后,海舟对照当下之日本,发出感慨,言早年间为国家计,将一身荣辱生死置之度外,那他这份从容与坚定,又源从何来?

处世哲学

在书的最后的篇章,海舟结合自身所学,重点论述了他的处世哲学。虽然海舟可以说是依靠兰学得以出人头地,但他对自己青年时期所受的传统教育也并未弃如敝履,反而在书中多次强调时常受益于日本传统的剑道及禅道,他曾言:“小则免刺客、凶徒之厄,大则于幕府倒台前后,身处难局,却能游刃有余。此皆拜剑术与禅学二道所赐。”(200页)

另一方面,海舟虽然为后人留下了众多书法作品,也好题字,但本身对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一类,并无太过看重:“我素来厌恶舞文弄墨。诗、歌、句,皆乃胡说八道。从未修习其一。学问也未曾做过。”(197页)

从中不难看出,海舟首重“实用”,乃务实之人。结合其成长经历,也是理所自然。他出身下级武士之家,生活本就拮据。青年时莫说买书,便是稿纸也是受人接济。这样的“草根”要想在幕末风云谲诡、豪杰林立的舞台上立稳脚跟,自然不能耽于书本,沉湎于风花雪月,而只能四处钻营,方有可能觅得一丝机会,出人头地。因而,其所学所修,首当务实,得学以致用,但其中艰辛,不难想见。而这样的经历与认识,也很好地解释了为何海舟对西乡惺惺相惜,引以为平生知己。皆因二人同为下层,鲜得祖上荫庇,完全凭借自身的一套“野狐禅”,层层登攀。而最终在决定国家命运走向的重要关头,屹立在谈判两端的,不就是这两位“草根”么?

也正是因为不乏底层的打拼经历,海舟在书中不吝纸笔,对草莽匹夫,娼妓囚人之语多作记录,并称其深谙孙吴之学,今日之政治家、外交家皆难以望其项背。在他看来,处世、经世之学问,绝非在书斋之中,应在这实在的世间之中:

“须知世间乃活物。仅凭区区死学问、小智慧,难以治国。唯历经世间风霜,品尝人生酸苦,洞穿世态之妙,体察人情微末,之后方能论以经世要务。仅凭些许私智小慧便沾沾自喜、不可一世之辈,实令人哭笑不得。因而书生后进,当于书案之上,学问以外,师以人间百态,咀嚼其中难以言喻之精妙,以便学以致用,此外亦须磨砺心胆,立坚忍不拔之大节。”(254-255页)

但处世之道若一昧务实,难免有钻营、投机之嫌,长此以往,心性必为之侵扰,稍有不慎,极易沦为小人一类。因而心中须有定见,方能避免误入歧途。有鉴于此,海舟之应对便是他对全书,也是对自己一生之总结,即“立身处世,唯‘诚’之一字”。

海舟坦言自身并非正人君子,但在西乡赤诚面前,他不忍相欺,只得以诚相待;而洋人面前,他也满怀赤诚,也令对方难以相欺,只得以诚相待;而国事之上,进退取舍,也皆出自诚心一片,即为国家百年计也。因而纵使引得世人攻讦,连福泽谕吉也曾写文讥讽,海舟对此,也只是云淡风轻抛出一句“毁誉由人,进退在我”而已。毕竟一路走来,处世理事,皆凭当下诚心,即便有愧,也只会愧对本心,至于外人,有何干系?

据各类文献与研究,或坊间谈论,世人对海舟的批评多集中于其对日本海军建设之作用与本人德行之上。对于前者,有人认为根据相关文献及海军内部人士的回忆录记载,在海军建设一事之上,海舟并无多少真才实学,评价不高。然正如书中所记,限于其出身与时代的关系,其专业能力或许确实不能算高,但在当时对海军建设的必要有着如此清晰认识,且在各方面也确实促进了日本海军建设一事之上,海舟的功绩当无异议。而至于海舟德行,《冰川清话》中虽有详述,但此乃海舟“自家之言”,难免有王婆卖瓜之嫌。但笔者认为有一小事,或可为佐证。即西乡死后,其同志也大多随其共赴九泉,而活下来的萨摩人,多少对西乡怀有不满与怨怼。因而此时为西乡立碑,既无半分好处,反而易引得一身骚。海舟如此精明,若真是投机小人,必不会作此麻烦之事。但事实却是海舟亲自购入石料,为其立碑。并于碑阴刻上自己所书汉文:

是何等襟怀。何等信义。

今君已逝矣。偶见往时所书之诗。

气韵高爽。笔墨淋漓。恍如视其平生。

钦慕之情不能自止。刻石以为纪念碑。

呜呼,君能知我。而知君亦莫若我。

地下若有知。其将掀髯一笑乎。

明治十二年六月 友人胜安芳志

从中不难看出,对西乡之诚,并非出自其他功利之目的,而是一贯始终。所谓知己,千载相望,海舟能在西乡故去之后,仍能为故人行事至此,其品格德行,应未有亏。而海舟去世之后,吉本襄在后续再版的《冰川清话》序言中写道:“国民视先生为社会之警钟,心怀敬仰,潜移默化之间多蒙其感化,一如春风化雨。先生实乃一世之达人,时至今日,国民亦常追怀其遗德。”(第1页)从中也不难看出海舟之人格魅力。

纵观《冰川清话》整书,实乃海舟生平之总结,智慧之结晶。其中既不乏自身的努力,也有其对历史进程的考虑。且历经千难万险,担常人难担之任,功成名就之后,仍能践行自身之道,不忘初心,这便是海舟个人的美德了。也难怪他有此自负:

“我向来并非正人君子,因而世间风评可谓毁誉参半。人生有起有落,起落之间,长不足十年。我也曾屈身于低谷,复又东山再起。我,胜麟太郎曾被世人称之为奸人逆臣,如今不也高居伯爵之位,成为众人口中的胜安芳大人么。然而,即便我如今如何志得意满,不久之后,难免成为无人问津之一老朽而已。世事如常,无一例外。只是能受得这十年世间沉浮之人,方可称之为豪杰。当下,我算其一。”(3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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