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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尔莎艾兴格:被缚之人

在被缚之人看来,紧随着出现的阵阵爆笑正是自己从五月初开始就一直期待的。持续了整整一个夏天的甜蜜在此刻全毁了。

“那么多各种各样的人——从不介意与大象、老虎同处一室的小丑、搞怪者和喜剧演员——跟着马戏团到处流浪,他不懂为何一个被缚之人就不能如此。”

伊尔莎·艾兴格:被缚之人

太阳照着他的脸,将他唤醒,却又令他重新闭上了双眼。这些从山坡上流淌下来的阳光最后汇成一条条光的河流,引来了成群的苍蝇。它们源源不断地飞来,在他的额头上方低旋,寻找着落脚的地儿。他想赶走他们,却发现自己的身体不知被谁绑了起来。一条细绳把他的胳膊勒得生疼。于是,他垂下胳膊,再次睁开双眼,低头打量起自己的身体来。他的双腿从上到下都被绑得严严实实,而且,从脚踝到双腿,再到屁股、胸膛和胳膊,一条长绳将他整个人五花大绑着,结头却不知道在哪。虽然他知道自己无法动弹,但他并未感到丝毫害怕或焦急。接着,他发现双腿竟然有一些活动的空间,而身上的绳子绑得也不是太紧。他的两条胳膊并没有和他的身体绑在一起,而是被单独绑着,因此,也有一定的活动空间。他不禁笑了起来:可能是孩子们的恶作剧吧,还挺像回事的。

他试着去摸身上的匕首,绳子却再次把他勒得生疼。他小心翼翼地又试了一次,可是口袋里却空无一物。不管匕首还是零钱都没了,连外套也不见了,鞋子也被脱走了。他舔舔了嘴唇,尝到了一股血腥味。这是从太阳穴流下来的血,它顺着脸颊、下巴和脖子,一直流到了衬衫里面。他的眼睛很疼,如果盯着天空再多看一会,他会眼花的。

他想要站起来。他尽可能地屈拢膝盖,双手撑着地上的嫩草,猛地站了起来。一根枯枝在他脸上狠狠地划了一下,刺眼的阳光令他睁不开双眼,绳子深深地嵌进他的肌肉。他又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不过他迷迷糊糊的,并未觉得有多疼。他仍想站起来。他不断地试着站起来,直到身上的暗伤处开始流血为止。于是,他停下来,静静地躺了好长一会,全然不顾那强烈的阳光和讨厌的苍蝇。

再次醒来时,他发现那丛老灌木的影子正落在自己的身上,枝丫间传来阵阵凉意。他们定是打了他的头,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倒,就像要去田里干活的母亲将自己的孩子放在灌木丛的背面那样。

他是否能站起来,这完全取决于绳子所给予他的活动空间的大小。他用胳膊肘用力地顶着地面,想知道绳子给他的活动空间到底有多大。一旦绳子变紧,他就停下来,然后再加倍小心地试验。如果能够得着头顶上的那跟灌木枝,他就能借助它把自己拽起来了,可惜他够不着。他头枕着草地,将整个身子翻过来,尽可能地跪了起来。他用脚趾试了试地面,接着毫不费力地站起来了。

离他几步远的地方有一条穿越整片高原的小路,路旁的草地上长着野生的石竹和蓟草,都开着花。他试着提起脚,以免踩到它们,但是脚踝被绳子绑着,他根本提不起来脚。他低头打量起自己。

绳子的头在小腿上绕了一圈,以一种非常有趣的样式在脚踝那被打了个结。他小心翼翼地弯下腰,试图解开它,但是并未成功,尽管似乎是松了点。为了不让蓟草扎到自己的光脚,他像小鸟一般齐足跳了过去。

他听到一声细枝的断裂声,于是停了下来。当地人很喜欢笑话人。一想到自己没地可躲,他就不免惊慌起来。他不停地齐足跳着,直到上了小路。眼前是片一望无际的绿色田野。举目远眺,他看不见一处村落。如果再不抓紧,天黑之前他是赶不到任何一个村子的。

比划了一番后,他发现,只要每次都将一只脚提到一定的高度,他就可以在绳子勒紧之前把它放到另一只脚的前面。同样地,他的手臂也能稍微摆动一下。

伊尔莎·艾兴格:被缚之人

但是刚走了一步,他就摔倒了,整个人横倒在小路上,扬起一片灰尘。他以为迟迟未出现的大笑就要爆发了,但周围还是一片寂静,身边并没有一个人。尘埃一落定,他就爬起来,继续前进了。他低头看着绳子随着自己的动作变松,变紧,又变松……

当空中开始出现萤火虫的时候,他抬起来了头。他的心又一次平静下来,不再急着赶路了。

他饿得浑身轻飘飘的,觉得自己的速度似乎比摩托车还快。他又觉得自己像是站在那一动也没动,是大地从自己的身边飞掠而过,就像水流从逆水游泳者的身边掠过一样。水流里混杂着被北风吹弯了腰的枝丫,柔嫩的小树苗以及长着长茎鲜花的草皮。最后,枝丫和小树苗都沉没了,水面上只留下了天空和自己。月亮升起来,照着光秃秃的山坡和长满青草的小路。被缚之人小心翼翼地迈着脚步,轻快地独自往前走着。两只兔子从他面前跑过,消失在了山坡下。尽管这个时节的夜晚还有点微凉,可还没到半夜他就躺倒在山坡上,睡着了。

在晨曦中,被缚之人盯着地面,若有所思地从山坡上走下来,接着,他停下来,弯下腰,举起一只手以保持身体的平衡,用另一只手捡起一只空酒瓶,然后又重新站直了身子。这一幕恰巧被扎营在村外的马戏团的驯兽师看见了。为了不让绳子勒到,被缚之人的动作非常迟缓。但在马戏团老板看来,被缚之人像是为了不使他自己走得过快而故意这么做的。他被被缚之人这不同寻常的优雅给深深吸引住了。正当被缚之人打量四周,想找块石头砸碎瓶子,以便用锋利的瓶颈把绳子割断的时候,驯兽师穿过农田,向他走了过去。他现在的喜悦之情根本不是一头刚学会跳跃的小黑豹所能给予的。

“女士们、先生们,这是被缚之人!”他的开场动作引起了一阵如雷般的掌声。这极其热烈的掌声令场边的驯兽师体内的血液都要冲上脑门了。被缚之人站了起来。他每次站起来的样子总是那么奇特,就像四条腿的动物用后腿站立似的。他或跪,或立,或跳,或做侧手翻。这些动作令观众惊讶不已,仿佛看见了一只自愿被人绑在地面上蹦蹦跳跳的小鸟。于是,被缚之人大受欢迎。他的怪异步伐和小步跳跃,以及其他一些简单动作,令那些跳绳表演者相形见绌。他的名声在各个村子之间不断传播,不过他所做的总是这么几个花样。这些动作实际上非常普通,不过,为了保持绳索之下的行动自如,白天的时候,他经常会在昏暗的帐篷里反复练习。通过练习,他完全适应了绳索带给他的束缚,不再受其影响。相反,这绳索还赠与了他一对翅膀,并赋予他的跳跃以某种意味,正如那些过往的鸟儿在温暖的夏日里扇动翅膀、盘旋于天空一样。

附近的小孩都开始玩起了一种名叫“被缚之人”的游戏,还组成了两个对立的帮派。一天,马戏团的人发现一条小沟里躺着一个被人绑了起来的小女孩。她的脖子上还缠着一根绳子,令她几乎呼吸不得。他们为她解开了绳子,接着,在当晚的表演结束之后,被缚之人作了一次简短的演讲。他说,被绑得站不起身来是荒谬的。从那以后,人们开始把他当成一个喜剧演员了。

阳光下,草地上,马戏团的帐篷搭了又拆,从一个村子到另一个村子。“女士们、先生们,这是被缚之人!”仲夏快到了,炎炎夏日尽情肆虐,将鱼塘里的水蒸发殆尽,令河面蒸腾不已,把大地烤成焦土。在这个沉闷的季节里,每个能走动的人都想去看被缚之人的表演。

很多人都希望能近距离地观察一下,以便看清他到底是被怎么绑起来的。于是,在每场表演结束之后,马戏团老板都会宣布:任何人都可以随便看,如果他怀疑绳子是假绑的或怀疑绳子并不是真的橡皮绳的话。被缚之人通常会在帐篷外恭候那些想要看个明白的人们。他会微笑着伸展双臂任他们检查,不过有时也会一脸严肃。他们中的很多人会抓住这个机会好好观察他的脸,而其他人则会郑重其事地试试那条绳子和他脚踝上的绳结,以便弄明白为什么绳子的长度和他肢体的长度能如此吻合。当他们问他是怎么被绑成这个样子的时候,他总是会用同样的话耐心地为他们解释。是的,他被绑起来了,他说,醒来的时候,又发现自己的东西也被洗劫一空了。对他做了这些事的人一定很赶时间,因为他们把绳子绑得不紧不松的:如果想让人动弹不得,就该绑得再紧一些;如果想让人能够动弹一下,就该绑得再松一些。但是他是能活动的,围过来的那些人说。是的,他说,但是除此之外他什么都做不了。

睡前,他通常会在篝火前坐上一会。当马戏团老板问他为何不编个更好的故事时,他总是回答说自己并没有编故事。说完,他就脸红了。他还是比较喜欢呆在暗处。

他和其他演员的不同之处在于,每次表演之后,他都不会解去身上的绳子。因此,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值得观赏。就为了看他从篝火前站起来,钻进毯子里的样子,村民们曾一度在马戏团的营地外面闲荡数小时之久。有时候,直到天亮,他都还能看见他们的身影。

马戏团老板常说这真是一点道理都没有,为什么他不能在每天晚上表演之后把绳子解开,第二天再重新绑上呢。他还举例说,跳绳的那些人就没有整晚都带着绳子。尽管如此,但是并没有人真的想为他解开绳子。

因为他的名声正是这样得来的:他一直都是被绑着的,所以每次洗澡的时候,他就得把身上的衣服也一并洗了,反之亦然。正如他在每天早上太阳升起之后所做的那样,他洗澡的唯一办法就是直接跳进河里,不过他得小心点,不能离河岸太远,以免被河水冲走。

马戏团老板很清楚,使被缚之人免遭其他演员嫉恨的根本原因就在于他的行动不便。被缚之人故意让自己当众出丑,让他们在每天早上都看到他裹着一身湿漉漉的衣服,一块石头一块石头痛苦地爬上河岸。当他的妻子提出,就算是床单也禁不住这般无休止的“折磨”时(被缚之人衣服的质地决不是最好的),他只是淡淡地回应说这事总会有个头的。那就是他对所有质疑的回应——这事只发生在夏天。不过,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并不严肃,只不过是像声称要戒赌的赌徒那样随便说说而已。事实上,他或许非常乐意为被缚之人而牺牲自己的那些狮子和跳绳演员。

在跳绳演员从篝火上跳来跳去的那个晚上,他证明了这点。后来,他对此深信不疑:他们这么做不是因为那天是个炎炎夏日,而是因为被缚之人——他正像往常那样躺在那看着他们,脸上露着奇怪的微笑,也可能只是火光照在他脸上的缘故。不管怎样,所有人都对他一无所知,因为他从未谈起过任何关于从树林里冒出来的那天之前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

伊尔莎·艾兴格:被缚之人

但是正是在那天晚上,其中的两个跳绳演员突然抓住他的胳膊和双腿,将他抬到篝火边,嬉闹着来回摇晃起来。与此同时,站在篝火另一边的另外两个跳绳演员则伸出了他们的双臂,打算接住他。最后,他们把他抛了过去,不过却抛得太近了。对面的那两个人倒退了几步——他们后来解释说,他们这么做是因为被吓傻了。结果是,被缚之人差点掉进了篝火堆里。要不是马戏团老板抓住了他的胳膊,并将他迅速拖离——以免绳子被点着——他可能都被烧到了。绳子都开始焦了,若不是自己,绳子肯定会被烧掉的,马戏团老板对此十分肯定。他当场解雇了这四人。

几天之后的一个晚上,从草地上传来的脚步声惊醒了马戏团老板的妻子。她走出帐篷,及时阻止了小丑的最后一次恶作剧——他带着一把剪刀。当被要求做出解释时,他坚持声称自己并不是要杀死被缚之人,而只是出于同情,想剪断他身上的绳子。但是,他还是被解雇了。

这些荒唐的举动让被缚之人觉得非常好笑,如果真想解开绳子,他早就这么做了,只不过在此之前,他觉得自己也许应该再学点新的跳跃动作。在夜里干躺着而未入睡的时候,他偶尔会想起那首童谣:“马戏团到哪,我们就跟到哪;马戏团到哪,我们就跟到哪”。他似乎能听到河对岸的观众们所发出的声音——他们不情愿地顺着河流离开了很远,正走在回家的路上。他似乎能看到河面正泛着月光,浓密的柳梢正吐着嫩芽,秋天还远着呢。

马戏团老板非常担心被缚之人睡觉时的安全问题。经常有人试图在他睡觉的时候解开他身上的绳子。肇事者主要是那几个被解雇了的跳绳演员和几个受其教唆的孩子。不过,这些人还是有办法对付的。更严重的危险源自被缚之人自身。梦里的他是自由的,而当他在凌晨醒来时却惊奇地发现自己竟是被绑着的。他会愤怒地试图站起来,但是却站不稳,重新摔倒在地上。他全然忘记了前天晚上观众们的掌声,迷迷糊糊地觉得自己的脑袋和脖子似乎太灵活了。他跟被绞死的人正好相反——他的脖子是全身上下唯一能动的部分。此时此刻,你得确保在他触手可及的范围内一把匕首都没有。马戏团老板会在清晨叫他的妻子去看看被缚之人是否安然无恙。如果他还睡着,她会俯下身,摸摸他身上的绳子——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它变得硬邦邦的了。她还会试试绳子的松紧度,碰碰他柔软的手腕和脚踝。

关于被缚之人的各种谣言层出不穷。有人说他是自己把自己绑起来的,还编出一个遭人抢劫的故事来骗大家——这成了大多数人在夏末时的想法。而其他人则坚持认为他是自愿被人绑起来的,说不定是和马戏团老板串通好的。他对于以前的事情总是吞吞吐吐的,对污蔑自己的话又一再忍让,这大大滋长了那些谣言。于是,对“暴力抢劫”故事仍然深信不疑的人成了其他人的笑柄。没人知道,为了留下他马戏团老板面临着多少麻烦;也没人知道,他说了多少次他受够了,想要离开的话,因为他呆了都快一整个夏天了。

不过,他后来没再提离开的事了。来河边给他送食物的马戏团老板的妻子问他打算再呆多久的时候,他并没有问答。她觉得他已经习惯了,不是习惯于被绑着,而是习惯于一刻也忘不了自己是被绑着的——这是任何陷于他这种境地的人唯一能习惯的事情。她问他是否认为一直被绑着很荒谬,他却说他不这么认为。那么多各种各样的人——从不介意与大象、老虎同处一室的小丑、搞怪者和喜剧演员——跟着马戏团到处流浪,他不懂为何一个被缚之人就不能如此。他跟她说了自己的练习情况和发现的一些新动作,以及在驱赶动物们眼睛上的苍蝇时所想到的一个新戏法。他向她描述了自己总是如何估计绳子的受力程度,又总是如何控制自己的动作以免绳子绷紧。她记得,曾有几个早上他像是没被绳子绑着似的跳下马车,拍打马肋,灵活得像个梦中人。她看到他轻松越过栅栏,脸上闪着阳光。他跟她说,他有时候觉得自己根本就没被绳子绑着。她则回应道,如果他愿意解开绳子,那么他根本就不会觉得自己是被绑着的。他答应,无论何时,只要他想,他就会解开绳子的。

女人最终都没弄明白男人和他身上的绳子,自己到底更关心哪样。她跟他说,他不被绑起来也可以继续跟随马戏团,不过她并不觉得自己的话能起作用。解去了绳子,他那些滑稽的行为还有什么意义呢,他又能做什么呢?解去了绳子,他将会离开他们,那些快乐的日子也就随之而去了。而她就再也不能无所顾忌地去河边坐到他身旁的石头上了。她明白他们的不时相会和永远只是讨论绳子的谈话都需这根绳子。每当她承认绳子自有绳子的好处时,他就会抱怨起绳子给自己带来的痛苦,而每当他说起绳子的好处时,她又会竭力劝他解掉它。这样的谈话就像绵绵夏日一样,没完没了。

平时,她总担心是她自己的话让这一切提前结束了。于是,她会时不时地在半夜起来,穿过草地,跑到他身边去。她想去摇醒他,告诉他不要解掉绳子。但是接着,她就会看到他像死尸一样躺在那:身上的毯子掉在一边,双腿直挺挺地伸着,两条胳膊被紧紧地绑在一起。他的衣服饱受高温和河水的摧残,而绳子却结实如故。她觉得他会继续跟随马戏团的,不到肌肉剥落、关节裸露,他是不会罢休的。明天早上她要更加坚决地恳求他解去他身上的绳子。

不断变凉的天气给了她些许希望。秋天就要到了,他再也不能和着衣服直接跳进河里了。但是,失去绳子——在夏季的早些时候他并不关心这事——这个想法此刻却令他沮丧不已。收割机的轰鸣声明确地告诉他:“夏天已经过去了,夏天已经过去了。”他明白,不久之后,他就不得不换了身上的衣服;他也十分清楚,一旦解开绳子,他将无法被重新绑成原来的样子。就在这个时候,马戏团老板说起了南下的打算。

炎热的夏天在顷刻间就变成了冷清而又干燥的秋天,于是,营地里一天到晚都点上了篝火。从马车上跳下来的时候,被缚之人感受到了从脚底的草地那传来的阵阵凉意。庄稼弯下了腰,熟透了。马儿们站着进入梦乡,而那些即使是在睡梦中都想弓身跃起的野兽,似乎正在皮毛下积聚着日后将要爆发的绝望。

就在那些天里,一匹年轻的狼逃走了。为了不让恐慌蔓延,马戏团老板对此绝口不提,但是这匹狼不久就开始袭击附近的牛群了。最初,人们认为这匹狼是因为严冬的迫近而来到此地的,但没过多久,他们就怀疑起马戏团来了。马戏团里逃走了一匹狼,这件事马戏团老板无法对自己的员工隐瞒,要不了多久,真相必将大白于天下。尽管在追捕这只野兽的过程中,马戏团向邻村的村长主动伸出了援助之手,但他们的努力于事无补。最后,马戏团因其给村民带来的损失和危险而受到了公开的指责,观众们也不再来看表演了。

被缚之人继续在只坐了一半的观众席前表演,他的动作没有丝毫改变,还是像以前一样敏捷得令人称奇。秋日的天空像是一片银箔,他会在白天里去周围的小山坡上漫步。一有机会,他就躺倒在太阳照射时间最长的地方。很快,他就发现了一个好去处,那里的夜幕是最后降临的,接着,当夜幕最终降临时,他会极不情愿地从干枯的草地上站起身来。要走下山坡,他必须穿过南坡上的一片小树林。就在一天夜里,他看到了两点若隐若现的绿光。他知道这两点绿光绝对不可能是从教堂的窗子里发出来的,不过他并没有时间去弄明白它们到底来自何处。

他停下了脚步。那只野兽从日渐稀疏的枝叶间不断地向他逼近。他能看清它的身形,歪向一边的脖子,拖到地上的尾巴和正在褪毛的脑袋。要不是被绑着,他也许会试图逃跑,现在既然被绑了起来,他反而不觉得害怕了。他放下胳膊,沉着地站在那看着狼竖起浑身的毫毛,毫毛下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就像绳子下自己的肌肉那样。当那匹狼一跃而起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和它之间的晚风凝固了。这个人小心翼翼地遵循着绳子的节奏。

演练过无数次的他从容不迫地掐住了狼的喉咙。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触令他同情起眼前的这匹狼来,不过四只脚的动物对直立的人类却没有同样的感觉。他用一个像是驱赶一只大鸟的动作猛地将狼扑倒在了地上。也正是这个动作令他突然觉得,只要用某种特殊的手法把一个人绑上,被绑的人就能够飞翔了。四肢自由活动的能力是至关重要的,失去了它,人类将变得不堪一击,但他却为失去了这种能力而感到一阵微微的欣喜。

他在这场搏斗中所享有的自由,在于他不得不协调自己的四肢和身上绳子之间的配合——这也正是黑豹、狼以及在晚风中摇曳不止的野花所享有的自由。他斜躺在山坡下,用光脚紧紧地夹住那只野兽的两条后腿,同时用双手紧紧地抓住它的头。他能感受到慢慢枯萎的枝叶在摩挲着自己的手背,同时,他觉得自己没怎么费劲就使出了全部的力气,丝毫也没有受到绳子的妨碍。

当他走出树林的时候,天下起了小雨,夕阳也变得朦胧了。于是,他在林边的一棵树下歇了一会。在营地和小河的远处,他看见牛群在农田里吃草、闲荡。或许他最终会跟随马戏团南下吧。想到这,他不由地轻声笑了笑。这实在是太荒谬了。就算他能继续忍受关节上的累累伤痕——在做某些动作时,这些伤口会破裂并流血——身上的衣服在绳子的摩擦下也坚持不了多久的。

马戏团老板的妻子试图说服她的丈夫,在公布狼已经死了的消息时,不要对人说它是让被缚之人杀掉的。她说,即使是在他最受欢迎的时候,村民们也不见得会相信他杀得了那匹狼,而现在,他们都在气头上,加上晚上也越来越冷了,他们更不会相信他了。也就在那天,一群正在玩耍的孩子被狼袭击了,所以,没人会相信那匹狼已经真的被杀掉了,因为马戏团老板养了很多狼,在栅栏上挂张狼皮,让村民免费观看演出,对他来说实在是太简单不过了。但是,他并没有被说服。因为他觉得,让大家知道被缚之人杀狼的事情能让马戏团重现夏日时的轰动。

在当晚的表演中,被缚之人的动作不再像以前那么利索了。他在一次跳跃中绊了一下,摔倒了。还没来得及站起来,他就听到了一些轻微的口哨声和嘘声,听起来有点像黎明时的鸟叫声。他急着要站起来,就像在夏天里偶尔做的那样,结果却把绳子绷紧了,于是又一次摔倒在了地上。他一动不动地躺着,以让自己平静下来,与此同时,他听到喝倒彩的观众叫嚷了起来。“哟,绑着的那个人,你是怎么杀死那匹狼的呀?”他们喊道,“那匹狼真是被你杀掉的?”要是他是其中的一个观众,他也不会相信自己杀得了那匹狼。他觉得他们完全有理由愤怒:一个在这个时节表演的马戏团,一个被绑着的人,一匹逃脱了的狼和这么一个收场。尽管有部分人并不认同,但是观众中的绝大多数人都认为整个事情其实就是一次恶搞。当他最终站起来的时候,整个现场都乱作了一团,那些人在说什么,他几乎连一个字都听不清楚。

他看到人们从四面八方不断地朝自己涌来,就像圆形的山谷中被旋风卷起的落叶一般,不过这个山谷的中心却波澜不兴。想到过去几个傍晚的金色晚霞,想到这么多个晚上使自己一直处在阴郁之中的昏暗灯光、黑压压地聚满了伪善之人的表演场地、旧的画作以及这一切的突然土崩瓦解,他不由地生气了。

他们想让他再来一场“斗狼”。他说这不属于马戏表演,马戏团老板也申明说,他养动物的目的不是要在观众面前表演“杀牲口”。但是,失控的人群闯进表演场地,把他们逼向了兽笼。马戏团老板的妻子经由观众席和场地出口之间的通道,从另一边绕到了兽笼那。她一把推开了受人群逼迫而打开了一个兽笼的工作人员,但是没等她关上兽笼,观众们就把她拉开了。

“你不是在夏天里经常和他一起躺在河边的那个女人吗?”他们嚷道,“他是怎么把你揽在怀里的?”她大声回敬道,如果不愿意,他们就不必相信被缚之人,还说他们根本就不配看他的表演——他们只配看一个抹了脸的小丑。

在被缚之人看来,紧随着出现的阵阵爆笑正是自己从五月初开始就一直期待的。持续了整整一个夏天的甜蜜在此刻全毁了。不过,如果他们坚持的话,他愿意和马戏团里的所有动物来一场决斗。自从被绑了起来之后,他还从未对一个人这么动情过。

他轻轻地推开了那个女人。或许他最终会和他们一起南下吧。站在打开了的兽笼的口子上,他看见一匹年轻而强壮的狼站了起来,与此同时,他听到马戏团老板因为马戏团的损失又一次嘟囔开了。他拍了拍手,以引起那只野兽的注意,而就在它走到离他足够近的地方时,他转过身,砰地一声关上了笼子。他看着女人的脸,突然记起了马戏团老板的警告,无论是谁,如果手里拿着一把锋利的家伙而接近他,那人就有谋杀的嫌疑。也就在这时,他的手腕碰到了一把刀片,冰凉得就像秋天里的河水——在过去的几周里,这冰凉的河水几乎都快让他禁受不住了。就在他挣脱的那一刻,他身上的绳子缩成了一团。他把女人往后推了推,但此刻这个动作完全是多余的。难道他对那些想要为他解开绳子的人、对他们所给予的宽慰自己的同情提防不够?难道他在河边躺的时间太长了?她真想剪断绳子,其他时间,不管什么时候都要比现在来得强呀。

他站在笼子中间,像蛇蜕皮一般除去了身上的绳子。看着那些观众缩了回去,他禁不住笑了起来。难道他们不知道他现在没得选择嘛?或是觉得“斗狼”说明不了什么问题了?就在这时,他觉得浑身的血液都涌向了自己的双脚。他突然感到一阵虚弱。

绳子落在它的脚边,像是一根捕兽用的套索,比起陌生人的闯入,这更是大大激怒了那匹狼。它俯下身,准备跃起。男人打了个趔趄,一把抓起了挂在笼子边上的手枪。接着,没等别人拦阻,他就朝狼的两眼之间开枪了。那只野兽扑了上来,在下落的过程中碰到了他。

在逃往河边的路上,他听到了追赶自己的那些人——观众、跳绳演员、马戏团老板以及他的妻子的脚步声。在这场追逐中,马戏团老板的妻子是最后一个放弃的人。他躲进一处灌木丛里,听到他们匆匆地跑过,接着又听到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返回了营地。月光下的草地透露出死的气息,但也孕育着生的希望。

赶到河边时,他不再生气了。晨曦中,他依稀看见水面上正漂着块块浮冰;雪似乎已经下过了,掩盖了所有的记忆。(文/[英]伊尔莎·艾兴格  梅静 译)

伊尔莎·艾兴格

伊尔莎·艾兴格:被缚之人

伊尔莎·艾兴格,(Ilse Aichinger, 1921- 2016)奥地利著名女作家、诗人、剧作家,奥地利现当代文学最重要的四位女作家之一(另外三位是巴赫曼、迈吕克、耶利内克),德语战后文学杰出代表,曾被提名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是奥地利文坛公认的“女卡夫卡”,而且是奥地利战后文学的先驱者之一,她出版于1945年的《第四道门》是奥地利文学史上第一篇描述纳粹集中营世界的文学作品。艾兴格是奥地利文坛公认的“女卡夫卡”(特别是因为她极具卡夫卡风格的中短篇),而且是奥地利战后文学的先驱者之一,她的《第四道门》(Das vierte Tor, 1945)是奥地利文学史上第一篇描述纳粹集中营世界的文学作品。此外艾兴格的语言创新与先锋的叙述手法直到现在仍被许多作家、评论家视为圭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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