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芸娘之外,另一个最可爱的中国女子

可是他和她已在一起多年了,偏又用平淡语气,仿佛说一件最理所当然的事。天下善男子,善女人,对彼此的爱念不能够比这更深厚了。

芸娘之外,另一个最可爱的中国女子

引言

明清时期,先后出现过几种以文言笔记体来写家庭生活,尤其是夫妻琐事闺阁趣味主题的作品。其中沈复《浮生六记》因林语堂等人的荐读,尤其受大众热捧。其实,在《浮生六记》之前早有冒襄《影梅庵忆语》开此类忆语体先河,之后还有陈裴之《香畹楼忆语》、蒋坦《秋灯琐忆》等嗣续佳作。

我们最近出版的《忆语三种》即收录了《浮生六记》之外的三篇。青年作家文珍特为本书撰写了导语,分别解读了三部作品。今天与大家分享的是第三部分:试看蒋坦《秋灯琐忆》。从中我们可以领教:《浮生六记》的芸娘之外,另一个最可爱的中国女子,一对堪称“奇迹”的夫妻……

嫁人当嫁蒋宝玉:试看《秋灯琐忆》

忆语三篇,我独爱此篇。林语堂说芸娘和秋芙,是古代中国最可爱的两个女子,的确各有千秋。芸娘天真娇痴,一生为憨直所误;而秋芙慧黠聪敏,却是少有的妙人。作者蒋坦并非高士,秋芙也非名妓,而风流蕴藉,不输冒董;鹣鲽情深,更压倒陈紫表面同心。

如果说陈裴之无法超越时代,那么老秀才蒋坦却真正是贾宝玉式的先驱,赞秋芙辩才远胜自己十倍,让人看了眼熟,俨然有“女儿是水做的骨肉,见了男人便觉浊臭逼人”的声口。他对秋芙的爱慕,也颇类贾宝玉在林、薛前的自惭形秽。在那样一个男尊女卑的时代,能有如此见识殊难。仅此,即使他终身未仕,才学平平,但对秋芙而言,生平之福,却远胜小宛、紫湘。所谓相濡以沫、情深意笃、夫唱妇随、鸳鸯于飞……一切考语,在他们身上都用得上;而志趣清逸,更与众不同。

《秋灯琐忆》不是从初遇开始写的。新婚之日,“欢笑弥畅”,两人坐在床边聊儿时嬉戏往事,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早记不清了。——这一点也和《浮生六记》里的沈复和芸娘相似。青梅竹马,知根知底,大概容易有比较深刻的感情。

多年后的蒋坦清楚记得,那天秋芙梳的是堕马髻,穿的是红纱衣,当年情态,历历在目。两人联句,房间里充满素馨花的香气,而蚊帐内外蚊虫嘤嘤如在耳边;那天他一定是非常快乐的,从这样平淡的语句里都能够感知他漫溢的喜悦。不需天雷勾动地火,不需三生石上注定,更不需万众瞩目,都是寻常男女,只求细水长流的福分。

因是“琐忆”,作者也便不管结构章法,随意为文。写文适值秋芙归宁,回娘家看望父母。一别三十五天,方得此文缘起。日日掐指,最平淡不过的数目字,却泄露无限相思,他想她在家姐妹众多,“兴亦不浅,亦忆夜深有人尚徘徊风露下否?”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古代多见闺怨,如此“夫怨”,却是弥足珍贵,罕如珠宝的。

因妻远行,他又想起一桩小事来。她的琴技是他教的,发现她病后疏于指法,还着急地督促她复习。有一天她弹啊弹,突然弹断了第五根弦,大概因为五的数字主火,很快听丫鬟报说不小心烧着了帷幔。这样细小琐碎的事体,本不值一提;因为和她有关,仿佛也特别地富有情味起来。

他还记得秋芙会做一种很美的绿诗笺,是用戎葵叶和云母粉一起拖染成的。她还为他抄过《西湖百咏》,虽然书法不是上佳,字迹仍十分秀媚可爱——可惜被朋友拿走了。

又一个酷热的夏夜,秋芙约他去理安寺游玩,遇到好一场大雨。雨后竹林清风飒飒,山峰如蹙,又在寺里遇到了有趣的查姓僧人留他们吃饭。那天秋芙兴致特高,题了诗,还弹了琴。用毕斋饭,又在月色中踏上苏堤归路。回家后才发现家里已成泽国,让丫头用烘笼烘干衣物睡下,差不多已五更了——好不曲折的一天,可多么值得记忆!

秋芙还会画牡丹。只因柴米一日日弃置了——蒋坦的回忆里仿佛有某种遗憾,可是他性不耽溺感伤,立即又想起一桩趣事弥补。有年春天秋芙兴之所至,拾桃花瓣砌成字样,却被狂风吹散,他赶紧开解说:真是风狂春不管啊。这样她就立刻被逗笑了。

芸娘之外,另一个最可爱的中国女子

书中插图:《秋灯琐忆》之“桃花砌字”/谭凤嬛绘

——仍然是小事。诚如秋芙所言:“一月欢娱,得四五六日。”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而他们都是聪敏惜福的人。离别的这些天,蒋坦想起来的,全都是这些和秋芙共度的小事。

他生平一定是一个乐观澹泊的人,而秋芙也是豁达快乐的女子。一人偶然感伤起来,另一个人也能多方譬喻释怀——恰如一对相互依存的臂膀。

而秋芙体弱多病,蒋坦也感同身受:

秋芙病肺十年,深秋咳嗽,必高枕始得熟睡。今年体力较强……然入秋犹未数日,未知八九月间更复何如耳。

短短几句,关怀之意毕现。如果蒋坦不是白描的绝顶高手,则必是一个老实志诚的君子。后者可能性显然更大。爱之怜之,甚至还会给妻子画满是梅花的衣裳,“香雪满身,望之如绿萼仙人,翩然尘世”。这样一个夫君,既懂得欣赏美,又懂得创造美,更感人的,是他的目光由始至终眷恋诚挚地停留在一人身上,结发多年仍绸缪如新婚。如此深情,古今中外都属难得;而在以功名为重的古中国,如此甘心老死温柔乡,更需有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勇气。大概也因此,所以妻子才在他无钱招待朋友时,“脱玉钏换酒”。

谁说贫贱夫妻百事哀?这样的寒宅,仍然充满了清欢。两人一同谈禅,访寺,作诗,郊游,不费几钱,却得生之至味。——如此夫妻,大抵已超越了男女之爱,也不是寻常的举案齐眉,却是人生得一足已的知己。

细数来他们是中表之亲,这关系颇近《红楼》,是古老的礼教中国中难得的男女防线薄弱处,然而他们却没有重蹈宝黛悲剧,因不过寻常人家。大人见他们自幼相识,“俨然佳儿佳妇”,遂有婚姻之意。订婚后方始隔绝,但因为童年回忆实在美好,偶见又都是惊鸿一瞥,每次印象都很深刻。挨至迎亲,蒋坦才发现心上人面颊上的酒窝,已没有以前丰满;这时,订婚已经十五年了。到他写作本文的此时,结婚则逾十年,“忽忽前尘,如梦如醉”,更妙的是生怕妻子不知,还故作诘问:“质之秋芙,亦忆一二否?”

他们时常会辩论。比如讨论元稹,他们都觉得《悼亡诗》比其他要好得多;又如读《述异记》,秋芙会批评失珠之龙太懦弱,应奋起夺回。寥寥数语,刚正耿直显露无疑,才女形象呼之欲出;与之相反,蒋坦的性格也许偏于柔弱,所以一直佩服妻子见识才情。枕上不寐,论古今人物,谈到隋朝的韩擒虎,蒋钦羡他生帅死王;秋芙却一笑嗤之:他杀的那些女子死后却往何处诉?一方面性情亮烈,另一方面也可看出地位相当。

芸娘之外,另一个最可爱的中国女子

书中插图:《秋灯琐忆》之“戏题芭蕉”/谭凤嬛绘

更妙的是芭蕉故事。一个秋天,蒋坦听见秋雨,提笔便在蕉叶上写:是谁多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第二天就见叶上有续写笔墨:是君心绪太无聊,种了芭蕉,又怨芭蕉。工整端丽,又有意趣,让人看了不禁拍案,竟有蕉下客贾探春的疏朗。

与冒董、陈紫一样,他们经常互赠诗词。形式雷同,内容则大相径庭,这对夫妻,竟是妻子不拘小节时更多,丈夫却有“可怜玉臂岂禁寒,连波只悔从前错”之句。他待她上心,却总担心不够;偶尔和女眷下棋,情思不涉猥亵,而秋芙还能在一旁说笑,隐有宝玉往来闺阁的洁净。

这样健康的夫妻关系,真真羡杀旁人。对比此前冒董游江的“人物之盛”,何如此情真实、深刻,久长。

最感人的则在结尾。他们结婚十年以上,都年近中年了,身体都不大好。蒋坦名利心淡,一直也没中举,一次至考场却发起病来,被仆从抬回。此后不以科举为念,“惟念亲亡未葬,弟长未婚”,一家人住在杭州乡下,也“足可耕食”。这样与世无争的时光里,有一天他突然说:

“数年而后,当与秋芙结庐华坞河渚间,夕梵晨钟,忏除慧业。花开之日,当并见弥陀,听无生之法。即或再堕人天,亦愿世世永为夫妇。明日为如来涅槃日,当持此誓,证明佛前。”

这真是我听过最美丽的誓言。

他的意思是说,学了这么多年佛了,人世苦多,当然日后不希望重回六道。可是如果是和你做夫妻,让我再重头来过也愿意,生生世世也不厌倦。若是一个活在兴头上的人,又或是两情初洽,这样的海誓山盟一点也不奇怪。可是他和她已在一起多年了,偏又用平淡语气,仿佛说一件最理所当然的事。天下善男子,善女人,对彼此的爱念不能够比这更深厚了。

一问一答间,仿佛看到数百年前那个穿着蒋坦手绘绿梅画衣的女子,“翠袖凭栏,鬓边蝴蝶,犹栩栩然不知东风之既去也”。

……

合卷《秋灯琐忆》,却有大梦浮生之感。后人很轻易地就可查知:秋芙三十多岁即病死,而数年后太平军攻占江浙,杭州戒严,四十多岁的蒋坦逃难至慈溪又回乡,在战乱之中饿死。而此书成于一切变故尚未发生前。知道结局再看当初恩爱,怎不令人感慨自古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惆怅之外却又有慰藉,因为看到变乱中的古老中国,原来当真存在过这样一对清雅的夫妇。他们的幸福不是将最美的事物毁灭给你看的悲剧,而是动荡岁月一枚小小的、精致的奇迹。

从这个奇迹里,我们看到了真正风雅的中国日常生活,以及最难能可贵的夫妇之道。认识了芸娘之外另一个最可爱的中国女子,还知道了真正有过堪比宝玉的读书人,整个地跳出世俗评价体系之外,更直接超前了若干时代——甚至,包括我们的。

虽身不能至。翻书可往之。

作者文珍,选自《忆语三种》,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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