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衰弱的时候,我会不会居功自傲气力?觉得孩子在欠自己?《命》这本书里有一篇叫《父》的,就出现这种情形,父亲年轻时候,壮年时候,天不怕地不怕,也希求儿子对他好,他只顾自己过得爽。但是他老了,他开始依赖儿子,怨恨儿子不孝顺。”
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陈希我疼痛小说系”,这套书由《命》《我疼》《冒犯书》三部作品组成。以下内容为陈希我答读者问。
陈希我,现任教于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博士,主要作品有小说《命》《我疼》《冒犯书》《抓痒》《大势》《移民》,随笔集《真日本》《我的后悔录》,研究专著《文学中想虐现象》等。
问:你在《冒犯书》当中用了很多第一和第二人称,为什么用这样的写法?
陈希我:选择什么样的人称,在我的小说创作中常常很费周折。我有个长篇小说叫《大势》,构思了很多年,其中在名称的斟酌上就折腾了很久,第一人称?第二人称?第三人称?我觉得人称是作者切入题材的视角,第一人称更便于让读者相信这是他所经历的,但是第一人称视角比较窄。第三人称是上帝的视角,什么都不知道,但是它不容易产生确证感与亲切感,跟读者交流比较隔。我喜欢用第二人称,是因为它有一种审问感,还有追问感。“你”可以是被审问的人,但我写的时候,作家审问的“你”实际上又是作者自己。
问:我们和我们的亲人组成一个家,我们很爱他们,但是我们有时候会想到逃离,面对这种内心的纠结,因为我们发现自己的能力有限,我们无法去改变他们,但是我们又明白深刻爱着他们,该如何处理这种内心的纠结和感情?
陈希我:实际上,每个人都有逃离的念头,特别是对至亲。因为亲,所以更想逃离。我16岁开始就逃离父母亲,一直逃到现在。我跟我父母亲在一块儿不是很自在的。我年小的时候就有独立意识,就不希望被干涉。但是话讲回来,我最终也没有逃离掉。而且,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逃离他们。
作为小说家,我可以说在写作过程中寻找答案,但所谓探索,其实只是彷徨,答案是没有的。所以我现在只能用理性告诫自己,不要做让别人逃离的事情。我现在也是一个父亲,处在父亲角色,我告诫自己千万不要做控制我的儿子的父亲。我自己可以做得到。但也很难说,随着我年龄的增长,也许也做不到。
比如,当我衰弱的时候,我会不会居功自傲气力?觉得孩子在欠自己?《命》这本书里有一篇叫《父》的,就出现这种情形,父亲年轻时候,壮年时候,天不怕地不怕,也希求儿子对他好,他只顾自己过得爽。但是他老了,他开始依赖儿子,怨恨儿子不孝顺。
问:你讲到,人与人之间要保持一定的距离。为什么?
陈希我:从理想角度来说,两个人黏黏糊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当然是最好的。亲情、爱情、友情,分得那么清楚,还怎么亲?还有什么情?问题在于是人是有局限的,认识到人的局限、人的缺陷,这时候你就不得不后退一步,不能够只想着理想状态。
我觉得这一点上日本值得我们学习,日本人对人性的洞察力,对人性的清醒认识是胜过我们这个民族的,所以他经常会有一些不理想的道理,比如:这世界上的事情,不是光靠道理就能行得通的。同样,我们也要认识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不是光靠情义就能维持得好的。对理想状态,必须有一种警觉。
我在日本期间,日本人朋友们一起吃饭,很多是采用AA制的。我们中国人起初看不惯,笑死人,你们还什么朋友呀!中国喜欢抢着掏钱,日本人不愿意了,觉得自己被侵犯了。
送礼也是这种情况,中国人送礼,虽然古训有“礼轻情义重”,但古训所以能传下来,就说明一直没做到。中国人喜欢送重礼,才能显示情义,一个电视送过去。日本人呢,送个手绢,送个扇子,这些东西微不足道。也不喜欢你送他重礼,那样就有“赚礼”的嫌疑,这是不名誉的。
我自己的经历也说明了这一点,我曾经有三四个非常持久的朋友,当然他们现在都去世了,我常会觉得自己也该走了。二十几年前,我们吃饭看电影出去玩,就是AA制。晚上出来看电影,电影总有我爱看不爱看的,今天你掏钱,下一次轮到我掏了,但那电影我不爱看,也得勉强去看。这是非常累的事情。AA制,就没这问题了。人家说你们算什么好朋友好哥们?但就我们从来不吵架,没利害纠葛,可吵的就少。
问:作为一个父亲,会非常关心孩子的成绩,很害怕孩子在各种各样的时代潮流中落后,所以就会让他上很多的补习班。作为小孩子,他知道这是你对他的爱,但是内心并不情愿。中间这个度怎么把控?
陈希我:因为这里面有一个问题,我们刚才所谈的基本上是成年人中间的感情、爱,但是当小孩还小,这时候可能会有适当的干预。因为小孩还没长成、还没成熟。但是这种干预也不能粗暴的干预,有时候可以倾听小孩子的声音,听听小孩子的愿望,这一点我觉得西方人是做的比较好。
当然,西方人生活压力小,像中国,就业竞争这么激烈,小孩子内心声音说不读书,也是不能倾听的。至多只能给适当的自由度,比如愿意读书,但是花十分钟玩一下,这没问题吧?或者是周末,礼拜六和礼拜天,一般家长会说先把作业做完才玩,那你觉得这个小孩是能够兑现不欠作业的承诺,为什么不能先玩再做作业?如果他说去偷去抢,当然是不能通融的。其中也因为他是小孩,还有教育的可能。
如果他长大了,教育对成年人的作用是不大的,谁教育谁呀?那就随他去好了,随他逃离好了。控制不行,教育也不是很有作用的。对成年人,常常适得其反,让人厌烦。比如我有痛苦,找你倾诉,你就来劝解,教育,这是最讨厌的。道理谁不懂呀?还用你唠叨?我不是不懂得道理,世界上道理我都懂,问题是在于问题不可能解决,你倾听就行了。
问:国内鲜有去写老人题材的作家,您关心的临终关怀这个话题,你对自己的花甲之年有什么样的想法?对于您自己将来的死亡是如何看待的?你主张的“向死而生”,和您的写作中“黑暗中带着光”是否矛盾?
陈希我:第一个问题,老实说我非常的彷徨。如果我生活在一个福利社会,那么至少在物质上可以解决,我可以进养老院。我只能说到将来走到那一步时再看了,走到哪一步算哪一步。我希望自己不要活到老,老了吧叽的活着干什么?丢人现眼。当然这是不太正确的人生观。正确的人生观是:我希望到那时候“安乐死”在中国得许可。
第二,是“黑暗中寻找光”,这跟“向死而生”我觉得是不矛盾的。你原来要设定人生是黑暗的,我们是没有希望的,没有出路的。但是在这个探寻过程中,我们是权且抱着希望的。整个探索过程证明确实只有黑暗,但我们探索着的内心就是光。所以我把写作当做一个“黑暗中寻找光”的行为。
我相信每一个认真写作的人内心都是有光的,如果他内心没有光,他没必要去写作。特别是现在,文学写作几乎换不到现实利益,去写作本身就是一个光。如果在写作中,像我这样,当个小众作家,可能内心具有更大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