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勃为初唐四杰之首,最为人知的篇目是《送杜少府之任蜀川》,也有将“蜀川”写为“蜀州”的,根据史料,“蜀州”是垂拱二年建置,在此之前它是益州的一部分,在王勃生活的初唐时期巴蜀一带尚称为“蜀川”。《滕王阁序》当然也文采斐然,但除却“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二句外,我还背不全,闭上眼睛“鹜”字还未必能写对。而《送》诗为五律,又入选语文课本,普及程度更高——谁还不曾在毕业留念册上写下“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两句呢?
有唐一代,歌吹宴饮,干谒投赠,唱和送别,悉能入诗,全唐诗中有大量送别诗。《送杜少府之任蜀川》之中“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一联,对仗工整,平仄和谐,视通万里,气象博大,壮阔的胸襟内包含深沉的友情,将有限的“人”置于“海内”与“天涯”这样的无限之中,颇有“天人之际”的哲思,刚健昂扬,一扫送别诗黯然萧索的气氛,王勃在最后二句甚至还劝杜少府,不要做临别涕泣的小儿女之态,可谓旷达。
少年时读此诗,会以为有唐一代的,或至少是初盛唐之际的士人生逢其时,被这昂扬雄杰的势焰所光照,“与子之别,思心徘徊”式的别离他们是羞于写的,至少王勃是不写的。王勃的祖父是隋代大儒王通,王通扭转汉儒歧路,直学孔孟,开河汾之学,虽因故隐于《隋史》,但他的弟子魏征却闻名天下。王勃的叔祖之一是写下“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的王绩,史载王绩“性简傲,嗜酒”,受其兄王凝牵累,三仕三隐,最终老于江湖。据说王绩十一岁游历西京,拜谒杨素,满座公卿誉之为“神仙童子”。唐朝的“神童”和今天的仁波切一样繁盛,真正的看点倒是王绩小小年纪就往来公卿,其门族之盛可见一斑。当然,王绩不负盛名,被后世公认为五言律诗的奠基人,对五律的贡献很大。
他的侄孙王勃也是一位神童,《旧唐书》本传谓王勃“六岁解属文,构思无滞”。少年天才崇拜是天朝传统,少能属文三步成诗的逸闻趣事史不绝书,连沉郁的杜甫都自述“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但同为初唐四杰,并直言“愧在卢前,耻居王后”的杨炯在《王勃集序》中也说王勃“九岁读颜氏《汉书》,撰《指瑕》十卷。十岁包综六经,成乎期月,悬然天得,自符音训”,沥干为友坐台的水分,也多少有些实情。翰墨之家,少有才学,王勃一路快马轻裘、志得意满,未冠而仕,十六岁(也有说十四岁)便官拜朝散郎,成为当时最年轻的朝廷命官,其昂扬之志可想而知。
写下《送杜少府之任蜀川》正是这样的王勃。唐时看重京官,巴蜀之地山长水远,远离权力中心,多为贬谪发配之地,少府又是个下级官吏,杜先生离开帝京的离愁别绪可想而知,但王勃仅仅用“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一笔带过,与其说是“旷达”,倒不如说是春风少年轻别离:“轻”是面对离人、面对离别的不以为意,甚至连“宦游人”里包含的苦辛都未必有所体悟,“天涯若比邻”这种心境非少年不能道,老年人怎么道别呢?杜甫说:“便与先生应永诀,九重泉路尽交期”。
“杜少府”系何人与史无征,但王勃另有两篇送别诗也很有名:《别薛华》与《重别薛华》。薛华就是薛曜,字升华,和王勃是同乡,薛曜的祖父薛收,是王勃祖父王通的得意门生,又与王绩私交甚好;而薛华的父亲薛元超也曾提携过王勃,薛王有累世通家之好,因此王勃送别薛曜,就出现了这样的诗句:
送送多穷路,遑遑独问津。
悲凉千里道,凄断百年身。
心事同漂泊,生涯共苦辛。
无论去与住,俱是梦中人。
“穷”“独”“悲”“凄”“漂泊”“苦辛”——这和写下“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王勃判若两人,在《重别薛华》甚至出现了“穷途唯有泪,还望独潸然”的句子,和“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也情致迥异。送杜少府与送薛华,亲疏有间,下笔的情思也就有别,这与所送之人有关,也与送别之人有关。此时的王勃因在沛王府作《檄英王鸡文》而遭贬谪,被斥出府游历巴蜀,人在羁旅情何以堪,胡应麟说《别薛华》“终篇不著景物,而兴象宛然,气骨苍然,实首启盛、中妙境”,这是从文学手法和价值而言,而读来直观感受是沉郁深婉的离情。如果说《送杜少府之任蜀川》是举轻若轻,那《别薛华》就是举重如重,经历过宦海沉浮,当年春衫轻薄的少年郎经过宦海沉浮,是不是已经望见盛世之中属于自己的萧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