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到近现代国画大家朱屺瞻,人们多爱谈其苍茫拙厚的笔墨和强烈醇正的色彩,特别是他在接近九十岁高龄实现艺术上的“耋年之变”。相对而言,对于其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艺术创作,却缺乏深入的研究、认知与评价。
上海朱屺瞻艺术馆正在展出的“图式再写——朱屺瞻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写生与创作专题展”重点聚焦其新中国成立后的艺术创作,探讨他对于时代与社会的艺术探索和创作特色。朱屺瞻艺术馆近期专门举办展览研讨会,与会学者对于时代语境和艺术家创作之间的关系、写生之于国画等话题进行了探讨,本文为选刊(以发言先后为序)。
朱屺瞻 《马桥公社》 纸本设色 69.5×44cm 年代不详 上海中国画院藏
马艳(朱屺瞻艺术馆副馆长、策展人):
每年的展览策划中,朱屺瞻先生的藏品研究、展览和活动的推广,应该说是我们馆一项首要而根本的工作。我馆每年策划的朱屺瞻艺术研究展,主旨围绕朱屺瞻艺术创作生涯,研究他在不同时期不同语境下的艺术探索和创作特色。29年的“行行重行行”,我们也从“研究朱屺瞻”走向了“朱屺瞻研究”,朱屺瞻研究的延续性价值及其生生不息的思想资源,成为我馆寻求自身发展的动力,该系列展览力图从艺术史与社会学相结合的角度探寻朱屺瞻在20世纪中国美术中的变革与贡献。
朱屺瞻先生从艺生涯长达80余个春秋,经历了民国、新中国和改革开放三个历史时期,留下了大量的精品。自开馆以来,围绕朱屺瞻先生的艺术举办了诸多的主题展览、学术研讨与著作出版等活动。此次推出的“图式再写——朱屺瞻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写生与创作专题展”,主要聚焦于他新中国成立后关于社会主义主题的写生与创作,非常有幸这次展览得到了上海中国画院、兄弟美术馆和藏家的支持,80%以上的作品都是首次展出和呈现。
展览现场,朱屺瞻手卷
从1953年朱屺瞻先生赴北京试用毛笔写生,作为首批进入上海中国画院的画师,二上黄山,1954年到1956年集中创作了一批黄山的作品。到了1957年,他跟钱瘦铁先生72天川陕壮游,从武汉溯长江而下,去了成都、重庆,眺望潼关,到了西安。1959年开始“深入生活”,朱屺瞻先生去了上海的郊区和全国各地创作了很多关于社会建设、城市新貌和红色山水的作品。
展览现场,朱屺瞻北京写生作品
下面有请各位评论家就这个展览谈一谈朱屺瞻先生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时期的创作,时代语境和艺术家创作之间的关系。
徐明松(知名艺术评论家)
这个展览关于五六十年代整个朱屺瞻的创作,相对于他耋年之后的作品,此阶段的作品我们了解并不多。看完整个展览,作品征集的还是比较完整,感受也蛮强的,一个是跟朱屺瞻自己对国画的追求比较一致,有种拙朴,或者对气、力、势整体上绘画的追求,这个追求也反映了他国画风格的本质特征,更多的是雄强、遒劲的风格。这里想到一个问题,朱屺瞻早年是学西画的,是上海图画美术院最早的一批学生,毕业后又成为该校的老师,这跟他学画的经历有关。1917年他去日本跟随藤岛武二学习,其作品吸收了后印象派的特点。当年他作为西画家,曾创作了大量的油画作品,后来因为抗战和动乱散佚了。那么,从这次展览呈现的诸多作品中可以看出,西画学习的经历对他作品的影响是既潜在又直接的。很多作品包括他画上海郊区的几张,类似草坪的处理,那些点跟传统的国画角度是完全不一样的,有点油画的笔触意味。第二是他作品的厚重,或者说内在力度呈现在色彩表达上,在五六十年代的作品中已初露端倪。这是我两个比较整体的印象。
展览作品
另外,我们今天谈论一个艺术家,除了作品本身的技术层面,他身处的时代背景和情境也是一个面向。当时画院的这一批老画家,他们跟当时国家和时代的命运是仅仅联系在一起的,为了响应国家号召,深入生活进行写生,朱屺瞻、唐云、谢之光等某种风格图式上是有很多可以互相比照的借鉴。另外一个角度,朱屺瞻整个创作到五六十年代的创作,是不是可以看出他创作上的第一个高峰。从现有作品当中看到这样一些非常有新鲜度的,甚至非常强烈印象的,有着个人风格追求的作品,但是不是可以把它列入高峰,另当别论,但无疑一个时代的痕迹是很强烈的。
同时他作品呈现出两个面向,一个是海派的传统,特别是民国的部分对他作品散发出来的海派文化传统,那种对作品带有温润意味的早年作品。因为解放前他接触的都是江南文化,解放以后写生成为画家深入生活的一个很重要途径和手段,他去了大西北,看了高山大川这些东西对他的影响很深刻,也是他在绘画表现当中非常特殊的创作路径。另一个是都市文化对他绘画的影响,前面的作品所呈现出来的跟江南文化相联系的东西,到五六十年代画了一批西北高山大川的东西,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变化?当然跟时代有很深的交集。解放以后倡导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绘画,不仅仅影响了他创作的主导思想,还影响到他创作的方法,包括新山水画所呈现出来的新的表现手段,这些东西应该统概起来看朱屺瞻的作品。我是觉得把他放在这样一个大背景下重新考察,呈现出其艺术史的价值更有意义。
展览作品
张培成(上海市美术家协会顾问、著名艺术家):
晚年的朱屺老我还是比较熟悉的,因为我们两家是世交,但今天很多画我以前都没有看到过。有一次朱屺老给我看的是在一本像笔记本一样的本子,那时候他到桂林,钢笔示意的勾一下,我一直以为朱屺老的写生是那种钢笔示意的构图,这是我的第一印象。
今天看到的这批作品基本上都是山水,印象中1949年以前,我好像没怎么看见过朱屺老的山水。1953年他到北京画的那批写生,可能是其最早对景画山水的作品,他忠实地看着对面,包括透视、树的姿态一笔一笔地在画。跟后面和钱瘦铁出去画的那一批相比,后者一下子要“上”很多,但还是非常写实的,长江大桥、树的样子,那些江海中的船,都画得非常投入,非常有感情,而且跟其他从民国过来的老画家很大的不同是,一般画山水都会把以前的“网红”画家比如“清代四王”(指清朝初期的四位画家王时敏、王鉴、王原祁和王翚)的那一套东西出来,但朱屺瞻的作品里面基本没有。朱屺老的对景写生,他真的是看着那个景,而且那个气氛、水、山头,很忠实地画他眼睛里看到的东西。
展览作品
很了不起的一点,他画出来的东西是很有传统的,他把传统已经完全渗透在他的血液里面了,画的时候就能出来。有一年北京画院举办朱屺老的大展,展出了一套香港藏家收藏的他早年写生的蔬果画,跟他创作的画也不一样,画的很写生,我到那儿一看不像朱屺瞻画的。这可能是五十年代以后,现实主义、社会主义,老先生觉得现在要画得像,可能是这样的。他很厉害的一点是,他对着真实的景,用自己的眼睛去表现,不是用“四王”的那种传统去表现,但最后出来的作品又有些古意。
刚才讲到他早年去日本留学。当年中国到日本去留学的画家,他们学的都是“转手”的现代主义,而且是野兽派的味道,因为日本那个时候盛行野兽派的东西,对我们这一代,对朱屺老,对倪怡德这批人的影响蛮大的,一直影响到朱屺老后面的创作。朱屺老的油画,我看到过两件,一件是他们家里的一幅,基本上是野兽派的,很粗犷,颜色厚重明亮,我印象当中非常好看。
展览作品
还有一点,20世纪七十年代朱屺老在家里临摹了一批古画,他临摹的古画跟原画不是很像。后来,我去南京看过傅抱石的一个个展,傅抱石临的古画也不是很像,包括潘天寿的也不像。大师临画很明确,他们从这里面获取一点营养和感兴趣的东西。正因为这样,朱屺老喜欢“野趣”,他说倪云林的画太轻,说明他有自己明确的立场,自己的眼睛,成为厉害的艺术家都应该具备这一点,不是人云亦云。我记得那时候看到黄永玉画荷花用丝瓜筋,我跟朱屺老说这个好像太离谱了,他说这个不重要,重要的只要气连、气顺就好了。所以我觉得他是懂中国画的“气韵”的,丝瓜筋只是一个工具而已。所以,成为大师还是有他的道理的。
陈心懋(华东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教授、著名艺术家):
我以前从没有看到过展览中这些作品。我想象不到他会画成这个样子。五十年代他的写生,看到什么就画什么,按照他的感受表达。我觉得有一个很大的感受是,对比非常强烈,朱屺瞻先生写生的方法和风格形成之间的关系,对我个人有很大的参照、对比和激励作用,同时对我们现在高校教学里面一直碰到的写生和创作的关系,也有很大的启发价值,这里面可以研究的东西太多。我觉得马馆做了一件非常好的事情,把前辈成熟创作之前的雏形,跟他后来风格的形成,做了非常好的参照,不同时代的参照,这个展览挖掘得有深度。
这个展览对我们很大的触动就是看到了朱屺老怎么写生,以及他后来形成的风格跟写生之间的关系。从朱屺瞻来讲,他五十年代写生的方法也许跟他留日非常有关系。他的写生跟其他老先生有很大的不同,别的老先生写生没有画成这样的,这跟他留日看到的,尤其是画过西画有关系。尽管是野兽派,野兽派是写生里一个很好的提炼,没有写生的基础是提炼不出的。另外对我教学有很大的感触点,比如说你写生的方法,是不是可以有别的思考和观察点。朱屺老一生几个涉足的点,一开始去日本留学,你学的什么东西很重要,老师对学生起的作用很大。屺老的这个画,我想如果没有日本的留学过程,是不会这样写生的角度,这个角度我没有见过。因为我们现在的写生有一套模式,现在我们的学生也基本上这样画,但画出来已然不是像朱屺老写生的角度。至于这个角度好还是现在高校素描的写生好,大家可以有个比较。但给我的感觉,他当时留学学的是野兽派,跟他观察事物,表现出来有一个很大的思考,这个是高起点,形成他的写生观。他写生的东西和他后来风格的形成好像没有什么大的关系,但内在联系一定是有的。所以,我觉得好的画家一定是从写生里面出来的,然后提炼概括形成他自己的风格。
朱屺瞻 《天目山莲花峰》 纸本设色 137×68cm 1962 私人收藏
其次,看到了他画黄山和画北京的写生,他把传统山水的写生方法和个人客观的感受很好地表现了出来。我曾经带过进修班写生,经常被学生问到,这棵树用什么勾法,这个山是用什么皴法,在中国画教学里面老是碰到这种问题,中国画是从传统山水的观察里面提炼出一套富有成效的表现办法,我们称为程式。这套办法和传统有什么关系呢?搞得不好我们会非常简单地套用,形成某种套路,在以后创作里面去掉套路的东西,找到个人真实的感觉,会非常困难。现在年纪越大以后,越感觉到中国画里面有很多问题,那套程式的表现方法和你鲜活的感受之间是有些矛盾的地方。我们来看古人或者看屺老的画,他们能在传统基础上,把鲜活的东西给提炼出来,创作出完全崭新的个人感受和表现方法,这是非常难的。
展览作品
国画和油画有很大的不同,国画是从学传统起,因为不学传统好像不是国画,不像油画是从写生里提炼出你的表现方法,虽然油画也有一定的临摹传统,但国画首先是学写生。解放以后我们看到很多家画家取得了很大成就,但也遇到诸多困惑,如何用传统的方法表现出鲜活的感受,在中国画、水墨里面经常会遇到这样的问题。如果我们要大步跨出去,就要仔细研究朱屺老这样的大家。海派里面,他们这些老先生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很重视写生,他们学的那些技法和程式的表现方法怎么形成鲜明的个人风格。以前也看朱屺老现场画,很开心,那种豪放的笔墨表现,居然他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写生是这样的,今天我看了这个展览非常有感触。
展览作品
顾村言(澎湃新闻艺术主编):
这次展览的很多作品我也是第一次看到,从20世纪五十年代初到北京,1957年和钱瘦铁先生到三峡,再到晚年变法,他创作的过程脉络还是很清晰的。前两天刘海粟书法大展中,有一件手札里面提到“我们都是写气不写形的”,刚才张老师讲到“丝瓜筋”,我觉得写意的一种高境界是气要顺。其实这一脉气势跟中国文人精神性的追求有很大的关系,体现了这一辈知识分子是民族精神的重构和建设,不是单纯的理解画。文人画发展到今天的地步,我们看到朱屺老的这些画,对比当下,其实还是有点失落,虽然这样的精神在当下也有,但少。
朱屺瞻与钱瘦铁
朱屺瞻艺术馆策划非常用心,这里面有很多话题。我最感兴趣的是1957年朱屺老和钱瘦铁先生川陕之行这一段,当时钱瘦铁到了西安,石鲁对其崇拜之至,想拜他为师。这次外出对朱屺老的影响也很大,两个多月的壮游,把他身上江南人的心性,那种刚劲、苍茫的东西被激活了。他这样一个路数是全方位的,他不断在折腾,不断在追求笔墨核心的境界。想起钱瘦铁是很可惜的,他70岁不到就去世了,但朱屺老活了一百多岁,把钱瘦铁先生很多未尽的心愿完成了,而且他们俩是心心相印的。朱屺瞻画油画时就与西方野兽派相近,是书写心性的,他们本身接受的也是野兽派,是对东方文化写意和书写。
朱屺瞻 《山水十二品之7狩猎》 纸本设色 1963
我觉得这个展览可以跟刘海粟美术馆正在举办的“百年吞吐——刘海粟书法大展”对比起来看,一个是人书俱老,当时看完刘海粟晚年的手札,真是觉得太好了,这种细节的变化估计他自己都不知道,完全是无意于书。朱屺老晚年的画也是这样的,格调很高,他们是真正的大海派,有非常开阔的视野,天地精神独往来,这很了不起。同时,朱屺老是站在整个中国笔墨核心的基础上,站在文化之心的基础上看,没有对西方艺术俯首称臣,写生的时候他把所有客观看到的景物用自己主观的感受表现出来,不求逼真,这就是心性的创作。我觉得朱屺老晚年笔墨的丰富性和深度与期前期相比是有不同的丰富感,他的笔墨乍看有点脏兮兮的,其实是苍茫,里面却有很干净的清气。他在吴昌硕的基础上,把齐白石、黄宾虹、关良、野兽派进行了融合,这可以说是很了不起的。朱屺老的笔墨还是被低估的,他把钱瘦铁的笔墨又往前推了很大一步。
展览作品,朱屺瞻绘黄山
陈浩(程十发艺术馆副馆长):
去年程十发艺术馆也在思考如果做程十发先生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边疆写生手稿的展览,这次朱屺瞻艺术馆马馆长从写生角度策划的这次朱屺老的展览,对我们启发很大。
从名家个案研究角度来说,我们非常希望能在艺术家的作品研究之外,再探究到他作品背后的时代情境,那种在写生过程中流露出来的刹那间的真情投入,以及时代性的现场体验与偶然感,这种情感是发自内心的自然爆发。不同的时代语境,其所产生的写生情境也是不一样的,这也是策展过程中要特别考虑的因素,也即是说,我们当如何面对五六十年代这批老先生们写生创作的时代性问题。这样的研究很有意义,也是一个重要的美术史课题。另外,今天这个展览值得关注的一点是,做了很多的比较研究,比如把朱屺老和钱瘦铁先生做比较。
当然,我们甚至还可以把朱屺老放在当时上海的那一批老先生中展开比较研究,这样,我们就可以对不同年龄段的老先生们的写生情况做整体的学术研究,其实也很有意义。如果将来有大的美术馆机构能把这个展览策划起来,对那个时代的写生生态做总体性的回顾,无论是山水题材,人物题材,还是城市的人物写生,市郊山水的写生等等,都是值得深入挖掘的美术史话题。我们甚至还可以把老先生在那个时代的写生努力和我们当下的写生思考做一下比较,或许能从中吸取更多的经验、感受,也有益于我们当下的艺术创作。
展览作品
作为一个艺术史研究者与美术馆的从业者,我可能更多地会从学术研究与学术梳理的角度,来看待像朱屺老这样的一个写生研究展,这个展览所考虑到的展览叙事话题与艺术史选题,是非常有价值的。学术研究展的举办在更多的时候,也是希望能尽可能地把稀有的文献留下来,因为我们发现,很多新的资料通常并不为当时代的人所重视,有的时候仅仅过一小段时间,这些资料可能就没了,有的是一些小纸片,有的是一封书信,这是非常可惜的。所以,通过文献和展览的形式,把那个时代的印记留在我们这个时代,是很有文献价值和艺术史意义的。
展览作品
石建邦(艺术评论家、撰稿人、策展人)
我对朱屺瞻的认识是有一个过程的。记得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时候,上海美术馆举办过朱屺瞻先生的百岁大展,非常轰动。当时我大学刚毕业,看了很震撼,但老实说还没有看出门道来。
1994年,我到佳士得拍卖公司工作,那个时候朱屺瞻在香港拍卖蛮火的,但有时候会收到假东西上拍。后来我们有幸直接到他家去征集到一张山水作品,时间大概是1995年年初。那天我去巨鹿路朱老家中取作品,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朱屺老,那时他年纪已经一百多岁了,坐在沙发上,油汀开着,室内很暖和。我上前和老人握手,他的手柔软得不得了,真是老寿星的手。
开始的时候对他的画并不很理解,不知道好在哪里,只觉得画的是大写意,比较粗犷,慢慢越看越感觉出里面的好来。
大约二十多年前,在北京荣宝斋的一个拍卖会上,曾看到朱屺瞻的一张画,四尺整纸那么大,画的是虹口公园学生春游搞活动的题材,密密麻麻,几百号小朋友,活龙活现,啊呀那个美,简直让人大吃一惊。稍后又陆续在市场上看到他画的新昌茶场采茶,还有泰山岱庙的写生册页等作品,都是他五六十年代在各地采风写生之作,也都精彩异常,非常有时代特色,那种鲜活和厚实,是普通国画家所不具备的。
这时才渐渐知道,朱屺瞻其实有很强的写生能力,有西画家的工夫和技法,原来他早年是学西洋画出身的,而且是印象派、野兽派那一路,这种素养和路数,与一般的国画家是完全不一样的。
《山水十二品之3雨中》 纸本设色 1963
了解了这些,对他的水墨作品就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在我看来,他是一个传统国画和现代油画兼通的画家,而且是采用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方式来融会中西的。表面上看,他的作品拙拙的,憨厚得很,一团和气,波澜不惊,其实是绵里藏针,很大胆,甚至很泼辣。比如去年在朱屺瞻艺术馆展出的《初日照丹枫》大画,画面大块用深蓝色,画得非常“狠”,蓝色在传统国画里面很少有,画面雄劲奔放,像马蒂斯那种色彩上的狠辣结实,笔墨苍茫,很有力量。所以他对中国画是有巨大贡献和突破的。
今天看了这个朱屺瞻早年写生展览,我的收获很大。朱屺瞻先生的写生,初看也是貌不惊人,朴实无华,但越看越有味道。1953年他去北京开始写生,其实我感觉那时他还不是很熟悉国画,好像是画在熟宣上的居多,像水彩一样。而且可能他以前一直画油画的,对画面的把握就比较特别,忠实于场景或者写生对象。到后面,对宣纸慢慢熟悉了,1956年他到黄山写生,就很有看头了。我也有一张,画的日出,看上去生辣,但已经掌握了水墨晕染,画出了自己的风格,渐渐展现出大师本色。
另外,他的书法也是这样,很厚实耐看。30年前,我每天在上海商城上下班,路过斜对面的锦沧文华大酒店,那硕大的金字招牌,挂在外墙上,几乎天天见到,但不知道那几个字是谁写的。后来越看越咂摸出其中的味道,终于有一天恍然大悟,那是朱屺瞻老先生写的。他写的字,从外型看第一眼不是很好看,好像肥肥的,笨笨的,其实里头的内涵非常丰富含蓄,是字外有字,耐人寻味。
这就是大智若愚,深藏不露,老先生的艺术达到了一种非常高的境界。
朱屺瞻 《淀山湖打捞矿铁图》 纸本设色 137×69cm 1958
陈九(原朱屺瞻艺术馆馆长):
在这次展览中,策展人将朱屺老的研究放在艺术史的维度里,对朱屺老的艺术进行局部和切片的研究,同时用当代艺术的方式进行整合和展陈,我觉得做得非常好。其实朱屺老是一个被低估的艺术大家,在他同时代画院有那么多大家,对每一个个案如果像这样有系统的一个个分析,这样就深入,就有意思了。能把朱屺老这一生每一个阶段都做深入的研究、展览和推广,而且请各位评论家和艺术家专门来讨论,是非常重要的。我深受朱屺老的滋养。
展览作品
王琪森(上海中国书法院副院长):
我跟朱屺老接触比较多,1970年代我当时在常熟路上《上海文化艺术报》工作,转个弯就是巨鹿路。朱屺老在中国书画大家中是有重要贡献价值的:一是世纪意义的,一个是学术意义,还有就是他的风格意义。
首先谈朱屺老的世纪意义。朱屺老1892年生,1996年故世,他的百年人生世纪丹青,可以说是近现代美术史的一本活字典。20岁他作为第一批学生入读上海图画美术院,学的是擦笔画,后来改学西洋画,然后赴日本留学,他从日本回来后加入了天马会,正式画西洋画。解放后响应号召,朱屺老专攻画中国画,这批画,我觉得很亲切,但构图上已经有西洋画的味道了,特别是他90岁以后,一下子迸发出了中西兼容的大家气度。
第二个是学术意义,朱屺老跟我讲过三句话,他的人生演示“功、寿、云”,画家一定要有独特的功夫,才能屹立于画坛。第二寿命要长,如果寿命不长是难以有成就的,吴昌硕70岁出大品,齐白石80岁出大品,朱屺老90岁出大品,他90岁在北京、上海,然后到美国办了画展。他艺术上是很有人生理念和艺术理想的,他刚才讲了“厚、变、重”,厚是学吴昌硕的精神,讲究技法;变,从齐白石“衰年变法”里面吸取营养;重,他说我是跟我的好朋友黄宾虹晚年的黑宾虹时期用色彩占领你的视觉,这是他的学术建树。对此,我们没有很好的研究,当时我跟他交流很深入。
第三个,就是其风格意义。无论是刘海粟还是徐悲鸿,他们的画是从中国画转向西画的,他们的出发点是民俗形式加上西欧的风格。朱屺老一开始学西画的,然后到油画,在上海当时是天马会的中间人,包括他出资新华艺专,从事西洋画研究和创作。到九十年代之后,他重返西洋画,中西合璧,完成了时代的建树。
朱屺瞻 《彭浦一村》 纸本设色 34×43.5cm 1959 私人收藏
张立行(上海市文艺评论协会副主席):
朱屺瞻艺术馆刚开馆时,我就负责这个馆的报道。近年来艺术馆举办了朱屺瞻130周年特展,朱屺瞻写生创作研究展,让我们从不同维度,看到了朱屺老不同时期的作品的丰富面向,呈现出不同的展览主题。这次的展览很有意义,艺术馆借助了社会的丰富展品资源,呈现了朱屺老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创作风貌,展出了新中国建设初期他满怀激情所创作的作品,也为研究朱屺老这一时期的艺术创作提供了很好的展品实物,可以推动朱屺瞻学术研究进入更宽广的层面。朱屺瞻先生这批作品以往或甚少展出,或从未露面。拂去时间的尘埃,今天回望,依然那么动人,散发出艺术家真挚的创作激情和恒久的艺术魅力,观者既能触摸到时代的气息,也必然会感受到朱屺老从文化观念、笔墨语言乃至艺术主体创作心态、创作方法等各个维度的审美转换。新中国成立伊始,掀起了建设的热潮。面对眼前的新气象新发展新人物新精神,朱屺老感同身受,心悦诚服,展现和讴歌这一切便成为他发自内心的自觉的艺术选择。他热情高涨,自觉地行动起来,创作出一批今天看来也堪称经典的优秀作品。这些作品之所以成功,首先是因为朱皑老创作态度极其真诚,全身心地投入。他有理想、有抱负、有使命感,怀着对新生活的激情、真情,真诚地记录下他对时代真切的感受。反观当下部分所谓的现实主义题材作品,画面苍白,似曾相识,模式化、概念化。单就这些作品呈现的技巧而言,可能并不差,但也只是仅仅局限于“炫技”,难以令观众“入戏”,更不必说“入心”,感动观众。其中一个主要原因是创作者对所要表现的对象没有深入的了解和理解,他们有的对自己所创作的题材并不完全地认同和相信,因此,也就不会真诚地对待创作,投入真情,无法调动起创作的激情。他们画这些现实题材主题绘画,往往抱着“是你们要我画”的完成任务的态度,草草敷衍,例行公事。这些作品与这次展出的朱屺老的作品相较,高下立判,值得深思。
展览作品
乐坚(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副总编辑)
每一次看朱屺老的画还是很激动,艺术家有两类,一类是在框框里画画的,一类是在框框外画画的。我觉得框框外画的是很难被超越的,有的假画比真的画还要画得好,但有些艺术家的画是很难被超越的,朱屺老是这个特点的。框框内画画的有很多艺术家,比如民国的艺术家,一旦假画出来,有时候也能判断得出笔墨和精气神,总觉得哪里不对。但框框里的很多画家画的比原作都好。我特别崇敬这种在框框外画画的,有个性的,内心很干净的艺术家,朱屺老就是这样的艺术家。
朱屺瞻(1892-1996)
展览将持续至12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