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当倪未央坐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几乎有些后悔出门前将近两小时的梳妆打扮。她就穿了件宽大的羽绒服和雪地靴,素面朝天。
“你能不能帮我买份三明治,我早晨到现在还没吃饭。”
我坐在那里看着她,她也看着我。
“我没带钱。” 她拿起桌上的另外一杯水喝了一口,“我怀孕了,很饿。”
后来,我不但给她买了三明治,还亲自开车把她送回了家。我透过前挡玻璃看着面前这栋熟悉的公寓,倪未央拉开了车门。
“他把这里给我住了。那,你明天早晨8点来接我吧,听说做人流不能吃东西,晚了我会饿,再早我会起不来。”
她上楼之后,我也下了车,我光脚穿一双绸缎鞋踩在雪地上,冷得我后脑勺都疼。抬头看着11楼的那扇小窗户,楼外的墙面被重新粉刷过了。
18年前是我住在这里。那个时候,我刚刚认识穆子维。现在,我是穆子维的妻子。而倪未央明天要打掉的,是穆子维未足仨月的孩子。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原配和第三者之间最平静甚至有爱的一次见面,情节的一波三折让我没有心思去咒骂或指责。我原本不想输人阵势的打扮变成了刻意重视,倪未央的坦然让我觉得如果自己不拿出大气的样子来实在不应该。从她告诉我已经和穆子维在一起一年,谈到她怀孕,到她说不想让这个孩子耽误自己的未来也不想让穆子维知道,于是要我带她去医院把孩子打掉,这些信息量一股脑推到我面前的时间连一分钟都不到,剩下的半个小时我看着她吃掉了两个三明治喝了一大杯热拿铁。倪未央说,鹿一冉,你跟我想的一样,我来找你没错。你放心,我不想要穆子维,所以更不会要他的孩子,我只想暂时找个人来爱我。
爱,已经用到这么贪婪的字眼了么。
幸好穆子维去出差了,不然我都不知道接到倪未央电话和回家之后该怎么看着他的脸说话。对啊,我还得跟他说话啊,我总不能大嘴巴扇他骂他贱男人吧。到现在我也没给他生个一儿半女,而倪未央怀孕了,人家自己都不想惹麻烦,难道我要告诉穆子维他终于当爸爸的喜讯么?
睡前穆子维照常给我打了电话说晚安,从前我以为晚安应该是睡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才对,说完了就该踏踏实实去睡觉。但是今天之后我想,他跟你说的晚安,不过是和另一个人说更多话做更多事的开始。
我以为我会失眠一整夜什么的,结果躺了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7点50车子开到倪未央楼下的时候,她已经站在那里等我了。
“竟然一晚上没睡着,”她看了看我,“看来你睡得不错,没化妆还比昨天气色好。”
一路上我们谁都没有再说话,车里的暖气开得很足。倪未央一直看着窗外,快到医院的时候,她在车窗蒙着的水汽上用手指画了一个眼睛弯弯的笑脸。
我并没有带她随便去一家冷冰冰的公立医院了事,这家医院的墙和护士都粉嘟嘟的,说话声音也不带审视的意味。她在前台登记的时候我站在她身后,我不想知道关于她更详细的一点信息。直到护士要了她的身份证,问她有没有监护人可以签字。她转头看着我,护士也看向我。
“她是我继母。”
护士带着意味深长的眼神将表格递到我面前。
倪未央,女,16岁。
16岁。
所以,还需要监护人。
坐在手术室门口等的时候,倪未央一直低着头抠手指。终于没有办法装淡定了对么小姑娘,你这样糟蹋自己怎么对得起你爸妈。如果你真是我女儿,哪怕是养女,我也会狠狠扇你两巴掌然后再狠狠的心疼死。没有哪个男人值得你这样伤害自己啊姑娘,即便你现在是扮演一个该死的小三的角色,但首先我们可都是女人。你不是想找个人爱你吗?这就是你想要的爱吗。
听到护士叫她的名字,我跟她一起站了起来。她转身向手术室走的时候,我对她说,别怕,手术的过程不会有感觉的,等醒过来感觉到疼的时候,一切也都过去了。
她停下来。
“你有过他的孩子吗?”
我点点头。
“嗯,也是在这儿没的。”
末班机。
我还是把车子开上了机场高速去接穆子维。
生活总是能不知不觉的为你养成一些难以抗拒的奴性,很多人称之为习惯。在我成为家庭主妇的这些年,虽然他并没有因为需要完全供养我们的生活而慢慢让我们的关系变得失衡,相反不再工作的决定是他要我做的,并且这些年下来我们之间的沟通和相处越来越好。不知道是他有意维护我的自尊,还是他的确享受这种供养关系,毕竟我不是因为一事无成才离开我的工作。
在我们婚后的第一年,因为支持他重整公司业务,我承担着家里大部分的支出,让他可以全力投入,不知道这是不是后来穆子维要我停止工作的一部分原因。虽然我并不觉得那对于生活在一起的两个人来说有什么差别,赚钱和花钱在我这里不过是一种生活的手段,可也许在他那里是一种生活的目的。手段可以选择,而目的可能就只有一个。他曾经问过我,会不会觉得在家赋闲是为了他作出的牺牲。你看,有些事你怎么做都是没有用的。
穆子维还是先敲敲窗户跟我笑着挥了挥手,然后把行李放进后备箱坐进副驾驶抱了抱我。如果他知道在天上飞的这段时间,他的一个孩子也从母亲的肚子里飞到了天上,说不定他某一刻望向窗外的时候还和小家伙对视过,又会做何感想。
就像我不会知道17年前我为他打掉那个孩子的时候,他究竟是和我一样痛不欲生,又或者如释重负。
我并没有像平常那样询问他这次出差的地方会不会冷,东西是不是好吃,那里的人对他怎样。我不太敢开口说话,我怕一开口就会说出倪未央的名字。我很少对他沉默的,上次沉默的结局是我拖着行李离开了倪未央现在住的那套公寓连分手和再见都没说一句。
穆子维握住我没有搭在方向盘上的右手。
“好累啊。”
我用余光看到他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
“我也是。”
“家里的事辛苦你了。”
“我有什么好辛苦的,是辛苦你要应付那么多才对。”
“对于我来说,我不在的时候你替我照顾好自己,就已经很辛苦了。”
一股热流涌向我的喉咙。这样在外人看来或许温暖的话在我们之间其实不过是日常,我就像青蛙一般泡在这温水当中。而今天我突然觉得被烫着了,手忙脚乱的想要挣脱却发现自己无力的喘不过气来。
“结婚9年了,我都没能给你生个孩子,你心里是怪我的对吧。”
穆子维转过身来看着我。
“怎么会,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一切顺其自然,等你准备好了再说。”
“那如果我一直都没准备好呢,而且,我已经39岁了。”
“冉冉…”
“子维,”我打断他,把车停在路边,“我觉得,不然我们…”
“去旅行吧。”
他扳过我的肩膀,盯着我,眼神就像当初对我说“明天有空吗?我们去领证”那样。
我没有问他是如何那么快交待好公司事务,安排了这一个月在欧洲的旅程。只要你觉得一件事情重要,就能为它准备好时间。而重不重要无非是一个排序问题,哪个问题当下最大影响了你的利益,那就会变得重要。过去几年,我时常羡慕一些人,也许他们没有自己的公司,没有住大房子,没有那么多可以自由支配的存款,但是他们自由,可以请假,可以计划,可以存够了一笔钱就出发。而穆子维告诉我,为了以后更自由,现在只能不自由。很多次我都想问他,什么时候是以后,以后的那个自由还是不是我现在想要的自由。但是我没有,因为事情会看起来像是我不支持他的事业,只会跟别人攀比着挥霍。
我身边放着一个超大的旅行箱等在VIP候机室,穆子维穿休闲装的样子我许久没有见过了,那件帽衫厚厚的棉质贴在他脖子周围看上去舒服极了。他站起来,俯身亲了亲我的额头,拿出旅行杯去星巴克买咖啡,旁边座位一直在跟男朋友face time的小姑娘看着我抿嘴笑了笑。我把旅行箱托给小姑娘照看,起身去洗手间。我听见她在身后小声说:“你看看人家这个年纪了还那么恩爱,你也会一直宠着我的对不对?”
头靠着飞机的窗子看着城市的灯火渐渐消失,旁边的座位是一位知名的国内女演员,她正在跟空姐沟通如何帮她热一下袋子里的中药。刚在座位上坐下的时候她一直戴着大墨镜和口罩,低着头摆弄手机一言不发。估计是机舱内闷热的空气让她觉得憋闷,于是摘掉了口罩,继而摘掉了墨镜,发现我看到她的脸根本无动于衷之后,开始放心的换上拖鞋打开背包。不知我这样的表现是会让她觉得放松还是失落,就算不去积极攀谈,是不是至少应该去要求一张合照或者签名以示尊重呢。
而我只是放平椅背把自己裹进厚厚的毯子里,听见机长在广播里说,欢迎您乘坐飞往日本札幌的班机。
作品简介
《惊蛰》,蘭若一 著,沈阳出版社,2017年6月
故事从一个生活平静的家庭主妇突然被丈夫的情人找上门开始,继而步步失控。原本她以为绝口不提的逃避可以令一切自行平息,没想到当她鬼使神差的独自踏上了日本的旅程之后,这些年一直在努力逃避和遮掩的过去毫无预兆的卷土重来,一个个与她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陌生人或故人悉数登场,将记忆的断层逐渐填补完全。她一直以来所认知的真相全部被颠覆和重新解读,错误与失去,愧疚与怨恨,生存与死亡,在当下破碎重组,达成了诡异的平衡。而本当她准备打开心结,原谅之前别人与自己的一切安心接受即将出世的新生命时,却发现原本以为在自己掌控下和计划内的婚姻生活,甚至自己一直以来的人生走向,从十几年前开始都在被丈夫暗中操纵。原本以为已经圆满告一段落的前半生,却被裹挟着绞入更大的命运齿轮,她开始怀疑之前发生所有的一切究竟是真实的发生或者是一场盛大的阴谋,那些消失后又以新的角色进入她生命的人,是来处心积虑的惩罚还是帮她完成自我的救赎。看不清真相的她带着满心的恐惧和期待再次企图逃离,像曾经一样挣脱失控的生活,然而当她闭着眼睛奔跑过后站在岔路口的中央,才明白这一次她已无处可逃,因为因果轮回一旦开始,便永远不会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