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是多病的。人们通常的印象,鲁迅是肺病的长期患者,他也病逝于此病。这是的确的。不过从鲁迅自己的记述中可知,他长期受困扰最多的却是另外两种病:胃痛和牙痛。《鲁迅日记》从一九一二年五月进入北京始,让后人可知其日常生活情形之片段,而他得病治病的经历就是其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一九一二年十月至十二月,鲁迅日记里记载了数次“腹痛”“胃痛”的经历。十月十二日“夜腹忽大痛良久,殊不知其何故”,十三日“腹仍微痛”,十一月九日“夜半腹痛”,十日“饮姜汁以治胃痛,竟小愈”,二十三日“下午腹痛,造姜汁饮服之”。十二月五日,医生“云气管支及胃均有疾”,六日则“觉胃痛渐平,但颇无力”。
鲁迅病中使用过的印章(代应急回复用),本章高61毫米
鲁迅的胃痛(腹痛)经常发生在夜里,“夜腹痛”是日记里常见表述。在鲁迅自己看来,胃痛并不算致命的病,所以他的措施也多是克服痛状而非谋求根治。从日记里可以看到,鲁迅并不专门到医院寻求根治胃病的方法,多是去医院或药店买药服用,有时甚至自己用偏方治疗。这也许是因为他自认为自己可以判断出胃痛或腹痛的原因。如一九一三年二月二十六日日记,“夜胃小痛,多饮故也。”同年十一月三日又记“夜腹小痛,似食滞”。一九三四年五月二十九日致母亲信中说“胃痛大约很与香烟有关,医生说亦如此”。在北京时,即使“胃大痛”也多是以服药治胃应对,并未见针对性的专门药名。晚年在上海居住,一九三一年后日记里又频繁出现“胃痛作”“腹痛”表述,不过此时他似乎有了专治胃病的药物,所以时常后缀服药情况,如一九三一年十二月二十八日记有“胃痛,服海儿普锭”,一九三二年六月十五日记“胃痛,服海尔普”,一九三三年十二月十五日十六日分别记有“胃痛,服Bismag”。
对待胃病原因,鲁迅多通过自我诊断治愈。这个伴随了他二十多年的病痛,并没有在心里造成多大担忧,他将之称为“老病”,虽未忽略,却也未求根治。一九三四年四月十三日致母亲信中,鲁迅说道:“男亦安,惟近日胃中略痛,此系老病,服药数天即愈,乞勿远念为要。”同月二十五日信中称“男胃病先前虽不常发,但偶而作痛的时候,一年中也或有的,不过这回时日较长,经服药一礼拜后,已渐痊愈”。五月四日信中又安慰母亲道“男胃痛现已医好,但还在服药,医生言因吸烟太多之故,现拟逐渐少”。这一年,他在致山本初枝、曹靖华、徐懋庸信中,分别告知了对方自己已经痊愈或“胃病无大苦”的消息。
《鲁迅日记》
除了“胃痛”“腹痛”,鲁迅还有多次“腹写(泻)”经历。有时甚至“夜半腹部写二次,服HELP八粒”。
作为一个学医出身的人,鲁迅不会不知道胃病本身的致命性。一九二五年九月,朱安身患胃病,鲁迅这个月二十五日日记里有去医院的记述,应该就是陪同朱安去看胃病,他在二十九日致好友许钦文信中讲到,“内子进病院约有五六天出[现]已出来,本是去检查的,因为胃病;现在颇有胃癌嫌疑,而是慢性的,实在无法(因为此病现在无药可医),只能随时对付而已。”一九三四年七月九日致徐懋庸信中说:“胃病无大苦,故患者易于疏忽,但这是极不好的。”而鲁迅知道自己身有其他疾患,他却把自己的胃病当成“并发症”或“伴随性”疾病对待。他是这么认为的,或者是这么安慰自己的。鲁迅对疾病的利害性和治愈可能,时常流露出自我安慰的感觉。
鲁迅自称自己是“牙痛党”。他长期受到牙痛的折磨,牙痛不是病,却让他产生格外强烈的身体意识。一九二五年十月,作杂文《从胡须说到牙齿》,说道:“我从小就是牙痛党之一,并非故意和牙齿不痛的正人君子们立异,实在是‘欲罢不能’。”鲁迅的自述已经说明这实是家族遗传所得:“听说牙齿的性质的好坏,也有遗传的,那么,这就是我的父亲赏给我的一份遗产,因为他牙齿也很坏。于是或蛀,或破,……终于牙龈上出血了,无法收拾;住的又是小城,并无牙医。”
鲁迅的母亲鲁瑞、二弟周作人,都有时常治疗牙痛的记录。也是在这篇文章里,鲁迅说:“虽然有人数我为‘无病呻吟’党之一,但我以为自家有病自家知,旁人大概是不很能够明白底细的。”牙痛就是典型的自己有痛、别人漠然的疾病。而且这病自幼伴随,“我幼时曾经牙痛”。(《忽然想到》)一九一三年五月一日,鲁迅日记第一次记述牙痛就颇具“力度”:“夜齿大痛,不得眠。”一九一五年十二月十八日“夜齿大痛,失睡至曙”。被牙痛折磨得难以入眠,这可真的是别人不明白“底细”而只有“自家知”的痛苦了。鲁迅齿痛的原因多是龋齿之痛。一九一五年七月二十四日“往徐景文寓治龋齿”,一九一七年十二月二十九日“下午以齿痛往陈顺龙寓,拔去龋齿,付泉三元。归后仍未愈,盖犹有龋者”。故三十日“复至陈顺龙寓拔去龋齿一枚,付三元”。齿痛还会引发牙齿周围病症,一九二九年七月十九日在上海,就因“上龈肿,上午赴宇都齿科医院割治之”。
《鲁迅书信》
自幼就是“牙痛党”的鲁迅,牙齿所受苦痛甚至不止于遗传和好吃甜食而生龋齿。一九二三年三月二十五日,鲁迅一大早“往孔庙执事”,不料“归涂坠车落二齿”。这件事,鲁迅在《从胡须说到牙齿》里曾有详述。不过因为文章写于一九二五年十月,所以在时间上有误,“民国十一年秋”应为民国十二年春才对。鲁迅的记述如下:
“袁世凯也如一切儒者一样,最主张尊孔。做了离奇的古衣冠,盛行祭孔的时候,大概是要做皇帝以前的一两年。自此以来,相承不废,但也因秉政者的变换,仪式上,尤其是行礼之状有些不同:大概自以为维新者出则西装而鞠躬,尊古者兴则古装而顿首。我曾经是教育部的佥事,因为‘区区’,所以还不入鞠躬或顿首之列的;但届春秋二祭,仍不免要被派去做执事。执事者,将所谓‘帛’或‘爵’递给鞠躬或顿首之诸公的听差之谓也。民国十一年秋,我‘执事’后坐车回寓去,既是北京,又是秋,又是清早,天气很冷,所以我穿着厚外套,带了手套的手是插在衣袋里的。那车夫,我相信他是因为磕睡,胡涂,决非章士钊党;但他却在中途用了所谓‘非常处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手段’,自己跌倒了,并将我从车上摔出。我手在袋里,来不及抵按,结果便自然只好和地母接吻,以门牙为牺牲了。于是无门牙而讲书者半年,补好于十二年之夏,所以现在使朋其君一见放心,释然回去的两个,其实却是假的。”
那次受伤后,鲁迅从六月到八月多次到伊东医院“治齿”也“补齿”,八月八日“往伊东寓治齿并补齿毕”,二十五日“上午往伊东寓修正补齿”。鲁迅几乎每一年都会受到牙痛困扰,日记中多有疗齿记录。主要是制服“齿痛”“补牙”“造义齿”。例如:一九二六年七月十日“午后往伊东寓补牙讫”;一九二九年七月二十日“午前赴宇都齿科医院疗齿讫”;一九三年三月二十四日“下牙肿痛,因请高桥医生将所余之牙全行拔去,计共五枚”;四月二十一日“午后往齿科医院试模”;一九三三年五月一日“往高桥齿科医院修义齿”;一九三五年四月六日“至高桥医院治齿”,八日、十日“治齿龈”。一九三六年未有治齿记录,但并非牙已无痛,而是身体实在有了更致命的疾病,使他顾不得继续做“牙痛党之一”了。
可以说,自青年时代起,胃病和牙痛或交替或并发地困扰着鲁迅,他不得不经常去应对。鲁迅日记里,提及“牙”或“齿”超过百次,提及“胃”“腹”疾病的也逾半百。时有小病捣乱,让鲁迅对身体及其健康常有感受并产生格外敏感。(文/阎晶明)
本文经授权摘选自《鲁迅还在》,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7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