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里没有墓地。”“盐把一切都保存得好好的。”在海里不需要什么瞭望台,也不用为了祈求各种各样的恩典而点燃蜡烛。”
海之死
镇上的邻居都管巴西琉·赫尔南德斯叫巴西琉,他在世上除了十三岁的儿子费里克斯和大海之外,再也没有任何别的东西了。自从他老婆死了后,他就申请去当灯塔看守人,后来得到了这个差使。
现在,巴西琉和小儿子两人孤零零地在灯塔上看管航标灯已经整整十年。他们高高在上,统辖着小小的港口、海湾、白色的小镇和连绵的山麓。巴西琉常常说:“我们像飞行家。”他们这一对儿,像两座独居的小岛,航标灯朝他们一闪一闪地眨动眼睛,海浪在脚下随着他们的心情时而轻柔地爱抚着,时而又凶猛地撞击着。对于他们,大海没有秘密:不论在一览无余的海面还是在相当深的海底。他们的记忆里留下了潮汐涨落的节奏,他们懂得大概改变颜色包含着什么意思,他们知道每一块暗礁的位置。他们能解释海面突然平静的原因,能告诉你一队鱼群或者一条船即将到来的消息,还能测出风向和风力的大小。他们常常说自己看得懂海水泛起的泡沫和皱纹。
其实,他们对大海的了解是来自习惯。来自他们的五种感官,或许还要再加上第六种感官。当然,其中嗅觉是最主要的。只要一爬上航标灯周围的环形平台,他们的鼻孔就张开,潮湿而带咸味的空气就像莫尔斯电码一样哒哒地在他们的脑子里敲开了点子。“风暴即将来临。”“三天内一切平静。”“海水在折腾。”“一只迷了群的酔海豚在附近游荡。”
近来做父亲的巴西琉发现自己的眼睛常常觉得疲倦,他往往有点烦恼地把小手指头伸进耳朵里捅一捅;儿子费里克斯和他相反,越来越有进步。就好像他把父亲丢失的本领样样都从地上拾了回来。这是一种能力的转移,这就是辈辈相传的自然法则。
巴西琉爱他的儿子,超过他对望远镜的爱,超过他对指南针的爱,也超过对大海的爱。他能一连几小时地、几辈子地坐在床上抚摸儿子的头发。他每次离开灯塔到镇上去,从来没有忘记给儿子买些小玩意:有时是一顶贝雷帽,有时是一些印花图案纸的装饰品,有时是一只单簧管。费里克斯为了感谢爸爸的礼物,就对他讲各种故事。当他点燃酒精灯煮咖啡的时候——喝咖啡是这个灯塔看守人隔代遗传的习惯——费里克斯就把爸爸不在家的时候发生的事编出一些故事来。有一支强大的舰队在遥远的海面驶过去了。一只绿色的老鼠跑到楼梯口向里面张望,他只好把它打死。无线电宣告月亮裂成了两半。指南针忽然演说起来,对他讲北方和南方,还说它最喜欢发抖,又说他非常愿意在一个男孩的口袋里死去。个子高高的、长着毛茸茸的浓密眉毛的巴西琉微笑地听费里克斯讲故事。他在孩子身上看见了自己过去的模样。
巴西琉过去一直生活在一个幻想的天地里,他总是猜想在每件事物后面和每个事物内部都有一个人们不理会的生命存在着。费里克斯喜欢给事物加上诗意,这样更好!“否则他会人受不了灯塔生活!”后来孩子疲倦了,巴西琉也喝完了咖啡,两人就点燃一根香烟,轮流抽——每人抽三口——同时还打纸牌、下棋;想念死去的母亲;利用灯光在墙上做手影;他们能做出兔子和毛驴来,还能做出费里克斯的倒影和鱼儿。费里克斯经常做算术、学地理,这是他最喜欢的功课。有时他紧挨着无线电坐下,凝神屏息地听着,想收听到远方的信息。
镇上的邻居们都喜爱这对父子。每逢星期日,总有许多对夫妇到灯塔上来。巴西琉和费里克斯总是十分殷勤地招待他们,递给他们望远镜。“瞧瞧,那是你家的窗!”“看,那是我家的阳台!”他们给客人看地图,看古老的航海日志,它记载着海岸附近发生的船只失事和风暴,还有发现一只完整无缺的中国船的故事。在那只船上,当然,连一个水手也没有发现。“快结婚吧,到这里来度蜜月。”姑娘们俯身看着灯塔周围的峭壁,高叫起来,“天哪!”他们的头脑被星期天和爱情以及这个被控制住的危险地方弄得晕头转向。男人们看起来有点傻乎乎的,他们把巴西琉看成是个魔法师,认为他保护了小镇和全镇居民。“有你们在这里,我们就放心了。”“假如出了什么事,你们就会发出警报的。”当然,他一定会的。一旦发生了什么事,灯塔看守人会把全省的人都惊醒的。因为他们有父子两人,全都是又认真、又负责任。
镇上的人全都喜欢巴西琉和费里克斯。码头工人们很爱他们,小船坞的工人也爱他们,在海滩上织补渔网的女人们、渔夫们,各个都同样地爱他们。费里克斯是给渔民带来好运气的吉神,有只黑白条纹的小渔船就被命名为“费里克斯号”。神父也非常爱他们,他好几次想让费里克斯去担任祭坛的侍童,都没有成功。“随他去吧。”巴西琉对神父说,“叫这孩子去摆弄香烛,对他不一定合适。”曾经教过费里克斯加法并且还特别教给他乘法的老师也爱他们。药剂师也爱他们,费里克斯常常在药房的秤上量自己的体重。商店的老板也都爱他们。有个制造焰火的商人,每年过完国庆节总要问他们,从灯塔上看最后一道焰火有意思吗?连无家可归的狗也爱他们,当然那些坐在广场长凳上晒太阳等死的老头们也爱他们。灯塔成了人人尊重的象征,安全的保障。如果没有这座灯塔牢固地屹立在那里,全镇的人都会觉得无依无靠。
就巴西琉和费里克斯本人来说,他们自己也可以说是幸福的。巴西琉尤其如此。有时,别的灯塔看守人打电话给他,他就问他们:“喂,你那儿一切都好吗?”听到他们用厌倦的口气回答:“还不是那样,到处是水。”他简直无法理解。的确,海水一般说来总是一个样的,而且,他和费里克斯从高处往下看,所有的人都显得一个样,他们的一切焦虑、操劳都显得有几分可笑。可是,到底什么是海鸥?什么是望远镜?什么是绿颜色的老鼠?为什么费里克斯一个劲儿地长高,简直像被风吹大似的?不用说,事情并不都是明摆着的。那些灯塔看守人最后还是对着镜子仔仔细细瞧瞧自己。费里克斯的办法是值得他们仿效的:他思考一件事,能通过这件事像连锁反应一样得出一系列使人兴奋的结论。当然,这跟气质有很大的关系。有的灯塔看守人不是到头来在灯塔里上吊吗?还有的变得非常粗野,越来越像猿人。也有的几乎可以说是幸福的,例如巴西琉。
至于费里克斯,他是整个心扑在这里了。他从来没有离开过小镇,正好可以用自己的方式去创造那一切已经创造出来的事物。他可以对着星星快乐得手舞足蹈,但是父亲给他的印花图案纸装饰品也一样能使他乐得手舞足蹈。他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火车,没有见过赛马会的马,没见过麦田、妓女。在他的前额上有一大块地方还是纯洁无暇的。他对父亲说:“我觉得我自己不像个飞行家,倒像个马戏演员,像个荡空中秋千的艺人。”他很难把目光转移到眼前的事物上。他不知道什么是幸福,除非说,幸福就意味着眺望海鸥,意味着轮到他抽烟的时候抽上四口,而不是抽上三口。对费里克斯来说,大海是一片永不停息的原野,是马戏班翻筋斗的蹦床,在它的宝库里庇佑着欢笑、怀疑和数不清的愿望。他认为大地会杀害生灵,大海却不会。他相信淹死的人还活着,海底下有许多城市,那里样样齐备,人们能够呼吸,能够舒适愉快。“海里没有墓地。”“盐把一切都保存得好好的。”在海里不需要什么瞭望台,也不用为了祈求各种各样的恩典而点燃蜡烛。
新年的第一天——费里克斯满了十四岁——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头天晚上,他和父亲欢笑着,享受着孤独的乐趣,度过了“除夕”——“圣西尔维斯特雷之夜”的大部分时间。那晚巴西琉到镇上去过。他惦记着费里克斯,拒绝了别人的邀请,回来时带来一份上面有个漂亮女人像的日历,还带回了葡萄酒、白兰地、糖果和两顶纸帽子:一顶是尖的,给他自己;一顶是圆的,给费里克斯。两个灯塔看守人静静地闲聊了好久,消磨着时间,等待午夜。忽然,教堂的时钟敲响了第一声。钟声非常清晰地传到灯塔上,使他们听了都觉得有点害怕。他们把纸帽子戴上,互相举杯祝贺,拥抱亲吻。钟声一连敲了十二下。他们觉得,随着每一下钟声,他们两人更紧密地连在一起了。他们小心翼翼地在塔顶圆厅跳起舞来,免得碰到桌椅,一面还向日历上那个穿着游泳衣显得特别冷的女人眨眼睛。屋里是温暖而美妙的除夕,屋外天空在颤抖,搁浅在海滩上的渔船卑顺地摇晃着。
一点整,父子俩坐下玩纸牌,嘴里嚼着咖啡渣。火炉噼啪直响,好像许多劈碎了的罪恶在里面燃烧。每回都是巴西琉赢,费里克斯遇到节日总是假装手气不佳。两点钟的时候,他们各自上床睡觉。到灯塔外的平台上做例行检查的是费里克斯,他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情况。有节奏的浪击声、刺骨的寒风、扇形的灯光在水面闪烁。他嘴里“嘟……”了一声,就进屋上了床。不大工夫,父子两人便响起了鼾声。炉火渐渐熄灭。下面,镇上的酒店里,人们互相庆祝友谊,祝愿诚实而高尚的新生活的到来。
六点钟,费里克斯猛地惊醒了。他梦见海水是甜的。太可笑了。简直是捣乱。他又睡着了。这回他梦见海水是红色的,真荒唐!血是红的,火是从寒冷中产生的。这会儿他父亲还在熟睡……费里克斯侧耳细听。海水深沉地拍打着灯塔基石。大海在进攻。费里克斯熟悉它的火爆脾气,一线带黄色的光透过窗玻璃射进来。为什么光线会发黄?他披上了围巾。真奇怪,风停止了呼啸。为什么光线是黄色的,天空却像许多次日出前一样呈现青灰和深紫色呢?费里克斯看了看钟:七点。他回到床上,想再睡一觉。可是一种莫名其妙的忧虑害得他无法入睡。忽然间,一大群海鸥飞了过来,它们扑打着大窗。费里克斯扭过头看看这群海鸥。它们好像发了狂,像是在找寻什么极其紧要的东西,这东西以前完全属于它们,可是现在竟丢失了。它们的叫声多刺耳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费里克斯突然下了决心,一下子掀掉毯子跳下床来。一粒咖啡渣在他脚下被踩得咔吱咔吱直响。他把帽子拉到额前,走到了结了冰的窗玻璃跟前。海鸥看见他来就逃走了。灯塔仍然是活着的。费里克斯用手指在玻璃上化开一块椭圆形的孔,向大海望去。
眼前出现了一片奇异的景象。如果他不是人,而是鸟,那他也会失声尖叫起来的。天空确实是青紫的,就像是耶稣受难日的一个巨型墓穴,那颜色像凝固的血。大海在奔腾咆哮……但是大海尽头并不是这样。相反,在海天一线的地方,大海是静止不动的,是呆滞的。它在平静中显得恭顺,又显得恐惧,好像被压扁了,变成了无机物。一个又一个浪头从那边涌起,朝着海岸这边汹涌奔驰而来,似乎想逃开那块变成了化石的遥远的海平面。在费里克斯眼前,滔天巨浪直扑过来,像海鸥一样惊慌得发了狂怒。浪花掀起了巨大的漩涡,疯狂地吐着白沫。像是有一把渔叉扎进海水的脊梁,又像是有人把喜马拉雅山底下猛烈地炸开了一个大洞。
费里克斯产生了神秘的恐惧心理。他下意识地裹紧了围巾,然后打开了右边的一扇小窗。立刻,一股腐臭气扑鼻而来,使他想起停尸房的气味。他赶紧关上窗子。他看看指南针,指南针正在茫无目的地瞎打转。他的手碰着了什么金属物件,使他吃了一惊。他不敢关上航标灯。似乎有许多看不见的鬼怪围着他。他呆呆地站在原地,四周发生的事是他这个孩子无法解释的。费里克斯不怕打雷闪电,可是无线电闪出火花却使他害怕(他从来没有见过火车)。天空变得越来越青紫,使得海水和峭壁都染上了一层深深的忧郁色彩。他觉得好像一切都静止不动了。这是一种莫测高深的寂静,好像不论是岩石、时间还是大海都不存在似的。他似乎觉得只有他独自一个,提心吊胆地呆在塔顶的圆厅里。
费里克斯看了看父亲。他不忍心叫醒他,可还是摇摇头,把他叫醒了。巴西琉诧异地睁开眼睛:“怎么啦?”费里克斯指着宽大的窗口。“海……”巴西琉跳下了床,“发生什么事?”他用眼光询问者费里克斯,人好像一下子变苍老了。费里克斯抽抽搭搭地呜咽起来。灯塔看守人慢慢走到窗子跟前,从椭圆形的孔向外面望去。他的双手马上不由自主地抓紧了窗台,嘴里咕噜了一句什么,像是在咒骂,也可能在祈祷。
巴西琉立刻就怀疑这种现象是超自然的,是从未发生过的。这跟旋风来临或是潜流的影响都毫无关系。他清清楚楚地看出,远处的海变成化石并不是他的眼睛在作怪,而是事实。不过,他还是走到望远镜前面,仔仔细细地定睛观察。奔腾的波浪显然是想逃走。很明显的是,许多浪头突然一下子崩塌了,被一种力量从后面击碎,成了僵死的平地的一部分,往前面伸展开去。这种粉碎过程是以一种几乎是几何学式的严谨手法自西向东平推过来的,好像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按部就班地指挥这场行动。巴西琉在望远镜的帮助下,还看见两只船,使他的疑心得到证实。事实上,不大一会工夫,两只船一先一后都陷进了这种变为化石的过程,失去了行动能力,像在陆地上那样侧面倒下,和玩具一样。
巴西琉放开望远镜,看看费里克斯。他还戴着帽子在那儿发抖。大海多么痛苦啊!叫人怎么能相信呢?它变僵硬了,像羊皮纸。它是那样遥远,那样平静!它难道不使人想起死去的平静吗?大海会和人一样,和岁月一样,和海鸥一样地死去吗?费里克斯想起死去的妈妈。那样僵硬!那样平静!
“爸爸,海要死了……”
巴西琉抬了抬毛茸茸的眉毛,吓唬着这个孩子。但是突然间他倒退了一步。上帝啊!假如真是这样呢?模糊的圣经传说袭入了他的脑海。
“您打开小窗闻一闻吧。”
巴西琉犹豫了,他又看了儿子一眼,就照他的话做了,一股寒冷而腐恶的臭味迎面扑来。
“这是真的。”灯塔看守人喃喃自语,“海要死了!”
费里克斯听到这句话就迸发出一声神经质的抽泣。“为什么,为什么?”巴西琉抬头看看天花板,又看看指南针,最后痛苦地啪的一声关上了小窗。
这时候,他记起了自己是看守,便行动起来。
“你去镇上警告他们。我给其他灯塔看守人打电话。”
费里克斯走不动了。这不就是世界的末日吗?后来他好容易跑开,像一道闪电似的冲下了旋转的楼梯。
他到了灯塔下面,迈了几大步就从塔底的水泥坡跨到了码头上。可是码头上空无一人。今天是元旦。地上堆着木头箱子、木桶、帆布顶篷,还有一台吊车。费里克斯不停地奔跑着,跑到了小船坞和海滩上。他看见几个人在小渔船附近抽烟。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海要死了!”他结结巴巴地说,“海要死了!”他脸上一副呆相,手里拿着帽子,指着灯塔。他爸爸还在那里。他又指指渺茫的远方,指着像耶稣受难日那种颜色的天空。
几个人听了你望我,我望你,微笑了。小费里克斯怎么回事呀?他喝葡萄酒吃糖果吃醉了吗?还是被日历上的女人陶醉了呢?到药房去称体重还太早了啦……
“年轻人,你怎么不舒服啦?”
“我不是撒谎,我不是撒谎!我爸爸看见的!海……”
有个打渔的亲热地走到他身边,伸出手想搂他的肩膀。可是费里克斯跳开了,他像个小预言家,举起两只胳膊。
“你们到灯塔上面去就看见了!”费里克斯深深地嗅了一下,“难道你们闻不到死的气味?”
就在此刻,巴西琉出现在灯塔平台上。他已经给两个灯塔看守人打了电话,现在他正以看守身份急急忙忙地通过灯光信号来传递这条消息。
在小船旁抽烟的人都疑惑不解地望着他。这一刻充满了紧张的期待。巴西琉的身影(一个十全十美的灯塔看守人)显得很严肃。
“注意,注意!大片大片的海正在变为化石。石化面积正在不断地自西向东发展,即将到达海岸。按此情形发展下去,上午即将到达港口。”
几个人惊得目瞪口呆。他们彼此望望,又望望大海。视线所及的地方,什么也看不到。可是费里克斯还是带着那种表情站在那里,拿着帽子的手举得高高的。
“我们到灯塔上去!”其中一个说。别的人都跟着他朝那边走了。
另一个人说:“我到渔民合作社去警告他们。”
“不要,还是等一等。”
“干吗要等?我这就去警告他们。”
费里克斯又啜泣了一下,就朝镇上跑去,他几乎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他想警告全体居民。可是他跑到头几条街上,看见一家家关得紧紧的大门和窗子,不知怎么就说不出话来。他想起教堂,就跑到那里。教堂大门敞开着,他找到了神父。“海快要死了,我们应该敲钟!”神父想拦住孩子,没有拦住。费里克斯一直跑到钟楼底下,抓着绳子,用尽全身力气打起钟来。谁也没听过这样的钟声,它不是报告火灾,也不是报告一次洗礼,也不是报告耶稣复活!钟声是悲惨的,却又显得陌生。神父想拉住费里克斯,可是这孩子每拉一下绳子就被拽到难以相信的高度。“我没有撒谎!没有撒谎!你去看看吧!”
钟声制造了奇迹。同时,小小的电话局也接到了消息。一个个窗口出现了充满睡意的面孔和蓬乱的头发。“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回事?”男人们困倦地系上裤子纽扣,迅速地走下楼或是走出大门。狗和猫纯粹本能的指引下跑向了海滩。“巴西琉通知了些奇怪的消息!大海变成了石头!”
“胡闹!”
“他一定喝醉了!”
邻居们来到海滩上,正碰见刚从灯塔回来的渔夫。他们证实了这件事。他们都亲眼看见了。现在已经用不着望远镜。死亡前进得多么迅速啊!这是一场无法挽回的大灾难,是“超自然的,从未发生过的”。
“波浪翻腾着,当它平息下来的时候就死了。”
“它们像打呵欠的大嘴。”
“水变黄了。”
“我们又会怎么样呢?”
巴西琉坚守着他的岗位,不断向当局发出报告。八点钟的时候,全镇居民都聚集到防波堤上了。有的女人头上包着黑色头巾。只有掘墓人不肯离开墓场。“胡闹!他们都喝醉了!”
在防波堤上,那奇异的景象已经看得清清楚楚。所以,不久以后,所有那些一家人、一家人聚集在一起的乡邻们,都摸索着拉住别人的手,慌张地退到海滩上。有许多人爬上船坞那边的小山岗,还有几个人孤零零地散开在耸立在海湾右岸的峭壁上。不时可以听到几声呜咽,但是在那群情激动中费里克斯的平静却显得更突出。怎么办呢?钟声停了。费里克斯现在正朝灯塔跑去,好和父亲呆在一块。
九点整,巴西琉报告说:“死亡到达了海港入口。”这话是真的。这是巴西琉第一次正式使用这个词。灯塔脚下的海水颤抖着,后来就不动了。太阳在天空升起老高,但是颜色也和各各他(耶稣被钉上十字架的地方)那儿的颜色一样!空气里有一股烂蔬菜和腐烂东西的气味。鱼儿跳跃着,好像要找个避难的地方。可是到哪儿去呢?怎么去呢?
码头下面的水不再拍打堤岸,水退走了,似乎又涨了起来,停泊在角落里的渔船——有一艘是黑白条纹的,名叫“费里克斯号”——都像玩具一样倾斜过来,侧着倒下了。整个港湾开始变成黄色。海水并不是变成石头,而是变成了大理石,平滑、光亮。海底的贝类被禁锢在里面,似乎在萎缩下去。后来,浮标也不再漂动了。
实际上死亡前进得很缓慢,镇上的人却觉得它快得使人头晕眼花。十点钟,大家全都等着大海咽最后一口气。十点半钟,大海到底咽了气。大家都亲眼看见了。从港湾的一头到另一头,一个痛苦的浪头,像一声哭喊向上飞起,直到后来,它塌落下来,铺在沙地上,像一只受到催眠的蜥蜴,僵直地停在那里。浪花的飞沫变成了一道坚硬而锐利的石灰岩边缘。
镇上居民担心随着这次现象,在地上和天空里还会发生其他现象。站在神父旁边的人画着十字。海鸥成群结队地逃向山区,似乎说明居民们的恐惧是有道理的。可是他们不久就发现,最大的痛苦还是在每个人自己的思想里面。的确,每人的神智都感到痛苦,可是这痛苦又都不一样。没有大海,小镇就失去了生气,但是认识到这点的每个男人和女人,又都以自己的方式体会着这次切除的手术对他的影响。渔民们想起了在大海上度过的千百个夜晚。他们今后再也不会度过这样的夜晚了,他们想到自己的行业和生计就这样荒唐而悲惨地结束了。织补渔网的女人们觉得她们似乎也被消灭了。海上救生队的队长感叹自己竟然有幸成了无用的人。落在人后的老头们现在都来到了。他们正在问大家发生了什么事。从此医生完全懂得了自己的能力是有限的。情人们曾经凝视着大海,孕育出种种梦想和美好的语言,现在他们却忍受着难以形容的孤独和疑虑。死亡砸烂了人们的头脑,给他们以不同的方式施行洗礼。制造焰火的商人喜欢早起,他把一只没有做完的鞭炮像一根蜡烛一样握在手里。用鱼竿钓鱼的人使劲咬手指甲,好像在咬鱼钩似的。孩子们走到死去的海水跟前,好像想用手摸摸它!也许唯一显得高兴的是掘墓人和那些蛆虫。掘墓人是个纵横字谜迷,他正在问自己,怎么样才能埋葬大海。“我倒要看看你怎么去埋它!”他自己质问自己。至于那些蛆虫,它们正在渔船下面怀着毫无疑义的不耐烦和欢喜心情蠕动着。
迷惘转为怜悯。乡亲们懂得海的死意味着无数其他的死亡。它们产生了怜悯心。可怜那些大大小小的鱼,当场变成了化石!可怜珊瑚礁、珍珠贝、海蜗牛。可怜大大小小的渔船,还有远洋轮船和潜艇!唉,被困在大洋中间的舰长们发出了多少份电报啊!海岛现在也不再是海岛了。费里克斯梦中的海底城市——装备齐全,可以呼吸而又舒适的城市——一定也死亡了。海底电话线、测探水雷和深水水雷。一切一定都死了。每一滴水是一个尸体,每一个漩涡是一声再见,海是大家知道的最大的墓地。镇上的人体会到一种奇异的象征意义,使他们的脑子开了窍。他们觉得渔网像尸衣,渔船像棺材,灯塔像一支无愧于宏伟大海的火把。还有河流呢,当他们全部流进坚固的大海里去以后又怎么办呢?在冰冻的海洋里又发生了什么呢?男人们望着海湾;海确实死了,它甚至缩小了。它好像随时都可能从一些缝隙里散发出气体来。一个摄影师支起三脚架,正在拍照。相反地,猫都走开了。突然,一个老太太跑来了,她抱着一束野花,上面扎着紫色缎带。别人还来不及读缎带上写的字,她就把花束扔向了大海。
现在,在一瞬间,全镇居民所有的痛苦和同情都集中在巴西琉和费里克斯这两人身上。他们终于决定放弃灯塔,到海滩上的居民这儿来。有人说:“他们来了!”许多双眼睛朝着他们,看见这两个灯塔看守人慢吞吞地穿过把灯塔和码头分开,又把两者连在一起的水泥坡,来到码头上,又从那里向他们走过来。从远处看,两人都显得比实际苍老,他们的围巾在风中飞舞。人人都怀着受了伤害的心情期待着。他们谁也无法否认:这对儿有自己的酒精炉、墙上有中国人形剪影,曾经算得上是幸福的父子,才是最主要的孤儿,是大海死亡后最具体的受害者。巴西琉没有了航标灯、没有了望远镜、没有了船只失事的航海记录簿!他永远也不会习惯这种新情况的!还有费里克斯……没有海,他就失去了生存的理由。他敲起丧钟,也是为自己而敲的。这孩子在胸前刺了两只桨的花纹,他每次去上母亲的坟,都对她说:“我爱您,就像爱大海一样。”
神父走上前迎接这两个灯塔看守人,可是巴西琉一点也没有注意。一方面,他好像对一切都不关心了。另一方面,人们觉得他似乎做出了一个决定。神父让开了路。人人都给他们让路。远处,分散在岩石上的人问自己:“怎么制作死海的面部模型?”
巴西琉和费里克斯走到海滩中间,在岸边站住了;他们紧靠在岸边,似乎想象那些孩子一样,用手去摸摸曾经是海水的东西。其实他们想的不是这个。他们正在考虑,简直没有注意到身边的人群。他们考虑的是费里克斯在急于挽救无法挽回的一切时想到的问题:地球上的海洋不一定全都死了。可能在某个遥远的地方,还有一小块海水没有变成化石。“很可能在北部海岸那边,据说那里的一切都很结实、强壮。”“或许在一块温暖的海域里。”附近地区的灯塔看守人打电话证实说:“我们这儿的海也死了。”可是北冰洋怎么样呢?在冰层地下、冰山之间,它是不是还活着?还有南海、死海呢?
费里克斯把指南针带来了。他也像指南针那样发着抖。他们看见了教师、镇长、正在给他们拍照的摄影师、把一束野花扔进大海的老太太。他们看见镇上所有的朋友,还有他们精神上的朋友,还有广场上的树、渔网和渔船的桅杆。他们的眼光包含了两个方面。它再次证明,他们爱自己的同胞,爱大地;同时也证明,要使他们活下去,仅仅有了同胞和大地还不够……
因而他们突然查看了一下指南针,又互相深邃地望了一眼。他们用不着一句话就做出了完全一致的最后决定。他们朝着乡亲们,说了句:“祝福你们……”声音低得叫人听不见,但是前面的人把这句话一直传到最后面一个人那里,他就是那个制作鞭炮的商人。他听到这话后,生平第一次痛哭起来。
只有一会儿工夫,巴西琉的右胳臂搂住儿子的头颈,两个已经走上曾经是海水的坚硬的表面。当他们走过边上的那条石灰石——水沫的边缘——时,他们不得不稍稍踮起脚尖。地下的路就像皇宫大厅一样光滑平坦了。
有人叫道:“回来!回来!你们发疯啦!”
别的人也说:“回来!回来!”
可是已经拦不住了。父子俩一步步朝前走,步伐越走越坚定。谁都不敢追上去把他们拉回,连狗也不敢跑过去。
海湾沉浸在寂静中。巴西琉和费里克斯越走越远。他们完全陶醉在自己的追求和自身的状况中。指南针恢复了正常方向。他们马上要走到和灯塔同样高度的地方了。到了那个时刻,他们或许也会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然而,他们确实觉得越来越充满希望。噢,除了幻想以外,他们已经掌握了一切!一定有一块海水得救了,某地一定还有一块活生生的海水,带着咸味的海水,那么可爱,还有些小鱼,也是活生生的,像人在颤抖。那么,去吧!到那块活的海上去!
他们的心灵猜对了。全镇居民在峭壁和海滩上围成半圆形,靠着拥有望远镜的观察者们的帮助,弄清这个事实。的确还存在着一块活着的海水,然而这意味着巴西琉和费里克斯立刻就丧了命。这块海水在开阔的大海中,靠近一块名叫“蛇礁”的暗礁的另一侧,在那些浪花的前方,它是圆形的,中间有一个窟窿,大小能容下两个人。巴西琉和费里克斯没有料到水有这么大的吸力,它也没有容许他们止住脚步。父子两人的脚埋进水里,接着,两个人就消失了。小小的人影不见了。人们正在海滩上啜泣的时候,太阳放射出一条条紫红色光线,突然高高地在天空升起,它颜色血红,永无穷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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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塞·希龙纳亚
何塞·马里亚·希龙纳亚(José María Gironella, )西班牙作家,于2003年去世,曾获得西班牙“纳达尔文学奖”。西班牙内战时支持弗朗哥政权,后发表了“西班牙内战三部曲”——《柏树相信上帝》(Loscipreses creen en Dios)、《一百万死者》(Un Millón de Muertos)和《和平已经爆发》(Ha estallado la paz),其中以《柏树相信上帝》最为出色,被评论家称为“有关西班牙内战的最佳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