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艺术史的版图上,锡耶纳这个地处意大利托斯卡纳的小城常常被其竞争对手佛罗伦萨的辉煌光芒所掩盖。然而,正在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举行的展览“锡耶纳:绘画的崛起,1300-1350”,呈现了这座城市如何通过奇异且丰富的色彩打开文艺复兴的可能性。这场展览不仅是对锡耶纳艺术成就的致敬,更是一次探索绘画如何从技艺变成一种艺术形式的深刻旅程。
从镀金闪耀的圣坛装饰到蛋彩颜料的发明,锡耶纳的艺术家们在一个短暂却辉煌的时期内,将绘画从一种宗教工具转变为表达情感、探索人性的媒介。展览展出包括杜乔(Duccio,约1255-1319)、皮耶特罗·洛伦泽蒂(Pietro Lorenzetti,1280-1348)、安布罗焦·洛伦泽蒂(Ambrogio Lorenzetti,1290-1348)和西蒙尼·马蒂尼(Simone Martini,1284-1344)的作品,关注叙事性祭坛画的发展,以及艺术风格向意大利以外地区的传播。
林堡兄弟,《美好时光祈祷书》,1405–1408/1409
这部祈祷书可能在巴黎完成,是一部私人使用的祈祷书,同时也是中世纪流传至今最奢华的手稿之一。这部手稿由法国的贝里公爵委托林堡兄弟(Limbourg Brothers)创作,他们是当时最才华横溢的艺术家。这是林堡兄弟唯一完整完成的手稿作品。
展览在时间叙事中穿插着一系列主题分组,涵盖锡耶纳作为重要贸易路线上的商业中心角色,从展览首个展厅中展示的一件13世纪拜占庭圣像及其镶嵌宝石的金质覆盖物开始,到展览各处展示的中亚、伊朗、安纳托利亚、伊比利亚半岛及意大利本土的纺织品,这些丰富的媒材令我们重新关注绘画作品,不再将其视为孤立的图像或透明的窗口,而是作为真实存在于世界中的物质对象。
14世纪织物。这件织物展示了不同图案带状装饰,传达了对幸福、好运和繁荣的祝愿。对比鲜明的红色、绿色和金色—体现了西班牙和北非纳斯里王朝及其后期的织物风格。
十三世纪末期,绘画成为该地的主要出口商品之一。杜乔曾受委托为佛罗伦萨的圣母玛利亚诺维拉教堂创作一件祭坛画。皮耶特罗的画笔遍及阿西西、科尔托纳和阿雷佐,西蒙尼·马蒂尼则受召前往阿维尼翁的教皇宫廷。然而,神明似乎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十四世纪四十年代,西蒙尼·马蒂尼去世(当时杜乔早已作古),而黑死病席卷了锡耶纳。当瘟疫平息时,洛伦泽蒂兄弟也已去世,锡耶纳的半数人口一同消亡。
厄运只是个开始。尽管锡耶纳逐渐复苏,但佛罗伦萨在艺术和政治领域日益崭露头角,这也意味着佛罗伦萨艺术家辈出,还书写了几乎所有的历史。在1550年出版的《艺术家传记》中,瓦萨里坚称杜乔为圣母玛利亚诺维拉教堂创作的祭坛画实际上出自佛罗伦萨画家契马布埃之手。(瓦萨里确实赞扬了安布罗焦和彼得罗,但却没注意到他们是兄弟关系。)随着写实主义的兴起,人们很容易将锡耶纳画派视为一扇通向更高艺术的门,而非艺术的终点。
十九世纪晚期,当艺术品味的变化使早期文艺复兴重新流行时,即便是批评家们在赞扬锡耶纳绘画时也难掩调侃之意。英国作家弗农·李(Vernon Lee)认为锡耶纳画派具有精致的魅力,但这种魅力是“静水深流的魅力”,其“色彩之美”深植于与生俱来的“稚拙”。
塞格纳·迪·博纳文图拉(Segna di Buonaventura,1298-1326),《圣母与圣婴以及九位天使》,约1315年
此次展览为锡耶纳的重要性提供了全新的视角,展览的主角们通过其最具革命性的代表作现身,其中包括珍贵的外借作品以及散落于欧洲和美国各大收藏中的多联画的难得重聚。尤其值得关注的是,杜乔为锡耶纳主教座堂创作的祭坛画背部基座上的八块幸存画板,这些精妙绝伦的视觉叙事杰作数百年来首次重新组合在一起。
锡耶纳画家在各个方面展现的创造力,堪比任何人,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天使(宇宙差使的使者,毫无可爱之感),轮廓(注意在多个《报喜》场景中圣母身体的建筑性弯曲),大地(有时脆弱,有时繁茂地被压缩),以及微小(展品中一些最精美的画作不到一尺高,灯光稀疏,却显得既大又亮)。
波希米亚画家,《宝座上的圣母与圣婴》,约1345–1350年
展览中作为瞩目的是《马耶斯塔祭坛画》(Maestà),如今这幅祭坛画的数十个小场景被拆解并散布在各地的收藏中,或者遗失了。它由杜乔创作,并得到了很多技艺高超的工匠的帮助,展览也模糊了艺术家与工匠之间的界限。
杜乔,《拉撒路复活》,约1310-1311年,金贝尔艺术博物馆藏
杜乔最为真实的状态是保持克制时,他在基督教图像学中找到了一些奇怪的空间。正因如此,看到《马耶斯塔》的部分作品重新聚合才显得尤为重要:你能感知到艺术家们彼此之间在创作中玩弄的微妙差距。安布罗焦的《十字架上的基督》(约1345年)和杜乔的版本有许多共同的元素,但他将一个破碎、不平衡的玛丽亚的形象推向了极致,直到她几乎摔倒在尘土中,同时保持着那种低沉的气氛,几乎让人无法承受。克制并不等于平淡。
利波·梅米(Lippo Memmi),《圣母与圣徒及天使》,意大利,约1350年。这块用于私人祈祷的画板曾是双联画的一部分,另一块描绘基督受难的画板现藏于巴黎卢浮宫。
几个世纪以来对锡耶那的偏见未能掩盖一个事实,那就是安布罗焦应该比现在更加出名。他的《哺乳圣母》(约1325年)毫不知情地尝试着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而因此成功了。圣母怀中的婴儿既显得沉重又轻得像空气;他胖乎乎的左腿与飘动的粉色布料相互作用,创造了既有运动感又有明显下垂感的效果。画中类似的矛盾使这幅画充满了催眠般的奇异感。但锡耶那画家们完全不去理会抚平这些矛盾,他们沉溺于自相矛盾之中。所以弗农·李看到他们绘画中的某种儿童气息并没有错;只是那种儿童气息,对于非此即彼的选择的完全漠视,可能是这幅画最为精妙的地方。但锡耶那画派并不总是能够处理得好人的面容。这是一个不足,但不一定是缺陷。考虑到这可能促使杜乔及其追随者通过富有表现力的线条和色彩来弥补。
安布罗焦·洛伦泽蒂,《哺乳圣母》,约1325年
展览与配套出版物共同构建了一个激发新问题的框架,鼓励我们探究单件作品,同时追溯这一时期更广泛的艺术模式。然而,这一框架本身也值得被进一步质疑与拓展。无论是展览还是出版物,对于锡耶纳与欧洲其他艺术中心之间(尤其是那不勒斯宫廷)的关系探索仍然不够充分。大都会艺术博物馆通过其新近收藏的波希米亚《圣母与圣子》暗示了这些关联,而英国国家美术馆的展览预计会借助馆藏的《威尔顿双联画》做出类似补充。但我们或许不应仅仅将锡耶纳绘画视为经由阿维尼翁向欧洲辐射,而应更像观察星座般,将锡耶纳视为一组互联中心中的一员,并追溯绘画艺术在这些复杂文化关系中的崛起。
西蒙尼·马蒂尼,《耶稣在圣殿被发现》,1342年
展览结尾处,西蒙尼·马蒂尼的《耶稣在圣殿被发现》(1342年)中的三张面孔没有典型的锡耶那画派的呆滞。约瑟夫怒视着他那个青少年时期的儿子,玛丽亚试图隐藏她的痛苦;而救世主本人则像个违反宵禁的顽童一样怒目而视。这无疑是非常非凡的,正如墙上的文字所提示的,画面中的精致生动“标志着西方艺术中独立绘画的新时代”,这也成为了展览的最终论点——14世纪上半叶的锡耶纳绘画对欧洲艺术直到现代时期都产生了深远影响。然而,正如这场精彩展览所展示的,即便完全依靠自身的语言,锡耶纳的绘画依然是观念上激进、形式上富于实验性且深具人文关怀的。
意大利托斯卡纳的锡耶纳
注:展览将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展出至2025年1月26日;在伦敦英国国家美术馆的展期为3月8日—6月22日。本文编译自《纽约客》“绘画成为艺术的城市”(文/Jackson Arn)和《阿波罗杂志》“点燃欧洲艺术革命的锡耶纳画家”(文/Sarah K. Kozlowsk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