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读
袁世凯欲复辟帝制,必须过列强这道关。真正有欲望、有力量主宰中国进程的唯有日本。对此,日本却一变再变,反复无常,今天唱红脸,明天唱白脸,实属包藏祸心,兴妖作乱。而洪宪帝制外交的失败,导致日本坐大,驰骋东亚,无可匹敌。袁世凯死前,对此似有预感,如其自挽联云:“为日本去一大敌,看中国再造共和。”上联迅速应验,下联终而落空,无一不是悲剧。
袁世凯
袁世凯复辟帝制之成败,受制于三大因素:舆论、军事与外交。洪宪帝制末期,他与张国淦聊天,谈到这三点。在他看来,“什么舆论?我看中国就没有这件东西”。这显然是自欺欺人之谈。倘若中国并无舆论,他何必授意杨度等人成立筹安会,鼓吹改制,试探民意;何必以二十万巨款收买梁启超,企图说服其放弃发表《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何必以四万金利诱、二十信恐吓严复,请其出面驳议梁启超的雄文呢……
再说军事。袁世凯问张国淦:“你看,蔡松坡打得倒我吗?”张国淦答:“时局重心,在东南而非西南。”此言深中肯綮,一语道破迷乱的时局。1915年底,蔡锷在云南举兵反袁,目的在于造势,单凭护国军的单薄兵力,加之唐继尧在后方掣肘,焉是北洋军对手。事实上,哪怕等到1916年3月22日袁世凯宣布取消帝制,蔡锷及其部队依然陷于苦战,连四川都没有打出去。不过,我说过,反袁的胜利密码,不在兵,而在势,这一点与辛亥革命一样。美国历史学者路康乐论辛亥革命,曾有妙论:对于中国这样一个超级大国而言,革命形势远比革命党的起义重要。大势一张,人心激荡,响应者前赴后继,风起云涌。不要问他们为什么而响应,理念还是利益,只要能推动大势,便该鼓励、赞赏。如张国淦所言“东南”,即坐镇南京的北洋系大佬冯国璋,他之反袁,更多在于利益(冯国璋的选择,即张国淦所担心的“不左不右”,以第三者自居,唯有如此其收益才可能最大化),然而恰恰是他,给予袁世凯一记重创,令其进退维谷。
至于外交,袁世凯留下了一句“外交我很有把握”,张国淦注释云“实则无把握”。那么到底有没有把握呢?我读唐启华新著《洪宪帝制外交》之时,屡屡想起这个问题,读毕才发现,以彼时情势之峻急,只怕参与博弈的任何一方都不敢使用“把握”一词。何况在局中,袁世凯早已失却先手,被迫看人眼色,任人摆布,纵有反扑,却也乏力。所谓弱国无外交,更兼弱国不思奋起,反入歧途,这外交,无论如何都将是一场闹剧、一笔烂账。
《洪宪帝制外交》
唐启华 著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2017年版
袁世凯欲复辟帝制,必须过列强这道关。民国初年,在中国最有发言权的列强,包括德国、英国、法国、俄国、美国、日本等。不过,哪怕从帝制运动的酝酿阶段计起,德、英、法、俄诸国皆已深陷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泥沼,或者分身乏术,或者有心无力。当时德国明确支持帝制(如朱启钤云“帝制之兴,盖造端于德国”),英国却不因与德国为敌而对帝制大加反对,抑或愈发热衷,只是谨慎建议袁世凯延期到战争结束之后进行;如《洪宪帝制外交》所述,法、俄之流更像跟屁虫;美国虽在战局之外,却一贯中立或骑墙。真正有欲望、有力量主宰中国进程的只剩下日本一家。
《洪宪帝制外交》一书主题,可视为中、英、日三国博弈史。英国对待袁世凯复辟帝制的态度相当明晰,起初考虑到一战的形势,主张延缓,后来为了拉拢中国参战,同意登基,最终则惟日本马首是瞻,反对复辟。相形之下,日本却一变再变,反复无常,今天唱红脸,明天唱白脸,称之为欲擒故纵,放长线钓大鱼,也许高估了它们,要说包藏祸心,兴妖作乱,则属实情。
袁世凯称帝
所谓洪宪帝制外交,始于1915年6月中日“二十一条”交涉结束,终于1916年6月袁世凯去世。若论中日关系,还得往前推半年,从1915年1月18日日本驻华公使日置益向袁世凯递交“二十一条”文件说起。关于这一节,唐启华意在拨乱反正,试图拭去泼在袁世凯身上的种种脏水。一般认为,日本人有意以“二十一条”鲸吞中国,袁世凯有意复辟帝制,双方一拍即合,各取所需。事实上,纵使日本人如是想,袁世凯却不上钩,在长达三月余的交涉期间,他使用拖、赖、离间等权术,硬生生把二十一条砍成了十二条,即《中日民四条约》。对此,书中引用了王芸生、蒋廷黻等人的评论,给予袁世凯一方以肯定:
“综观二十一条交涉之始末经过,今以事后之明论之,中国方面可谓错误甚少。若袁世凯之果决,陆徵祥之磋磨,曹汝霖陆宗舆之机变,蔡廷干顾维钧等之活动,皆前此历次对外交涉所少见者。”(王芸生《六十年来中国与日本》第六卷)
“关于二十一条的交涉,袁世凯、曹汝霖、陆宗舆诸人都是爱国者,并且在当时形势之下,他们的外交已做到尽头。”(蒋廷黻《民国初年之中日关系——第六卷》)
中日双方代表交涉二十一条
王、陈之外,当时胡适正在美国留学,听闻此事,写日记道:“吾国此次对日交涉。可谓知己知彼,既知持重,又能有所不挠,能柔也能刚,此乃历来外交史所未见。”再如日本方面,后来担任日本首相的寺内正毅认为,其前任大隈重信“向中国要求二十一条,惹中国人全体之怨恨,而日本却无实在利益”。
“二十一条”事件过后,日本国内,主张中日修好的元老派渐渐被主张“大陆政策”的军人、浪人所压制,对于袁世凯复辟帝制,遂从观望转向干涉,诸般阴谋,由此而生。譬如最著名的大陆浪人、黑龙会创始人内田良平,在1915年10月中旬,向元老、内阁提出《对支问题解决鄙见》,认为若不解决袁世凯,中日融合绝无可能,“建议日本对于帝制问题,先不表示明确意见,在帝制将要面临新政权承认与否之际,始加否认,采取所谓渐进扼杀的方法,置袁氏于死地”;与袁世凯周旋之同时,“以彼邦革命党、宗社党为首,并唆使其他不平份子,在支那各地骚扰,迫使其国内陷入混乱状态”。唐启华指出,内田良平的发言不止代表浪人团体,而且足以反映一般国民对日本“大陆政策”所持“最大公约数”的见解,换言之,这乃是日本国民的共识。
1913年,日本企业家与孙中山、黄兴等人商讨集资讨伐袁世凯。
这一计划,貌似无懈可击,从结果来看,俨然大功告成,不过在推行过程当中,屡遭变数,譬如英国等列强的制衡、一战的损益、袁世凯的权谋等,都险些改写东亚局势的走向。袁世凯擅长以夷制夷,此刻联英制日,一度以参战为筹码,争取到英、法、俄三国支持,几乎迫使日本赞同帝制,不料英国表现拙劣,紧要关头,向日本妥协,在东亚追随日本,日本投桃报李,在欧战援助英国,袁世凯就此沦为弃子,令其老友、英国驻华公使朱尔典抱愧终生。这一幕,好比三国演义,只是难言哪一方代表了正义。
洪宪帝制外交的失败,导致日本坐大,驰骋东亚,无可匹敌。袁世凯死前,对此似有预感,如其自挽联云:“为日本去一大敌,看中国再造共和。”上联迅速应验,下联终而落空,无一不是悲剧。毋庸置辩,不论生死——生前三十余年他一直奔走于抗日第一线,死后中国群龙无首,日本乘虚而入——他都堪称日本头号敌人。唐启华在书中还提到一个与其呼应的细节:1916年4月中旬,梁启超从广西南宁发电,坚持袁世凯下野,电文云“项城犹怙权位,欲糜烂吾民以为之快,万一事久不决,而劳他人为我驱除,则耻辱真不可湔,而罪责必有所归”,袁世凯读到“劳他人为我驱除,则耻辱真不可湔”一句,批云:“敌国忌恨,讵非伟人?”这有些自我解嘲的意思,却未尝不可视作袁世凯与日本之关系的一个注脚。
袁世凯葬礼
说到“劳他人为我驱除”,则可引出《洪宪帝制外交》一书结论。作者认为“外交因素应是帝制失败的主因”,所谓外交因素,主要指日本的干涉。对于此说,恕我不敢苟同。这里不必说什么内因与外因,且以势而论,可分作造势、借势、顺势、逆势。洪宪一役,造势者无疑是云南打响反袁第一枪的蔡锷及护国军,此后北洋系裂变,推波助澜,日本人变脸,落井下石,不是借势,就是顺势,这一比,作用高下立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