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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春:担了繁华,吞了寂寞

元春至死,最不放心的仍是家中事。她薨逝时,合家俱痛哭不已。这些眼泪中,有几人是对亲人的哀痛,又有多少是对富贵靠山倒下的惋惜呢?

元春:担了繁华,吞了寂寞

有人说,妙玉是《红楼梦》中最寂寞之人。正青春年少,独居于青灯佛案之下。的确,比起大观园中公子小姐们的热闹场,妙玉是孤凄的。栊翠庵的花木是最繁盛的,老太太说:到底是他们修行的人,没事常常修理,比别处越发好看。旁人眼里的“没事”,正是出家人的空寂啊。

可寂寞如妙玉,仍可以中秋夜半,悄悄走出去,听一听借着水音的笛声,赏一赏朗秋的清池皓月,将正在联诗的黛玉湘云请进庵堂,给她们未曾结尾的五言诗一口气续上十三韵。也可以在老太太带着众人前来时,独将宝钗黛玉请进耳房里,与她们同品那沉淀了五年的梅花雪水烹出的好茶,在黛玉不防头问一句“这也是旧年的雨水”时,立即回敬她一句“你是个大俗人!”这等直抒胸臆,谁能够?她可以高傲怪诞,守着自己的小世界毫不妥协,在这层意义上,妙玉是自由的。

谁说十二钗中妙卿最为寂寞?君不见尚有一人,不及妙玉。

她金尊玉贵,却羡慕着小门小户的骨肉团聚。她高高在上,却一个人体味着“高处不胜寒”的凄清。

她就是元春。

元春被选入宫去,不知是何年月的事。只听冷子兴说“现因贤孝才德,选入宫作女史去了”。不知元春进宫,和哥哥贾珠早夭有没有什么关系。若论家族兴衰的责任,自然是落到长子肩上,可珠虽早慧,十四岁进学,却不到二十岁就死了。本是娇滴滴的妹妹元春一下子成了这个家里的老大。她在宫中是如何小心勤勉才从女史升至贵妃地位的,自是一言难尽。她这样积极努力是负有家族的使命吗?只可推测,不知其情。

我们只知道,元春是个好女儿,未入宫时,她念及母亲将近年迈才又得一子,所以对弟弟万分怜爱,亲自为宝玉启蒙。三四岁的宝玉,已有姐姐教的几本书、数千字在胸中了。那时姐弟俩的感情多深哪!可惜,时间是最无情的。元春入宫时,宝玉还是个孩子,姐姐在宫中虽“眷念切爱之心,刻未能忘”,可孩子家的弟弟却逐渐模糊了这份情了。

“才选凤藻宫”是元春一生中的大事,人人忍不住激动和兴奋——“宁荣两处上下里外,莫不欣然踊跃,个个面上皆有得意之状,言笑鼎沸不绝”。而她最牵挂的弟弟宝玉此刻心里只装着两件事:眼前秦钟的病,和远方黛玉的平安。

贾琏听闻贵妃的喜讯,带着从苏州奔丧回来的黛玉日夜兼程往回赶,宝玉“只问得黛玉‘平安’二字,余者也就不在意了”。不怪宝玉薄情,姐姐进宫时他才多大呢,要一个孩子将儿时的事情牢记不忘,亦不许被哗哗的时光流水所冲淡,也太难为他了。

省亲时,荣府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般热闹。为着她回一次娘家,家里盖了神仙幻境般的大观园。她来了,却哭了:“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儿们一会,不说说笑笑,反倒哭起来。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来!”其实,这不过是作者要这样写罢了,真正选入宫中的女子,何曾有省亲一说?她们想这样真情一哭都是无处可去的。

即便是省亲了,元春回来了,又如何呢?她想在家里放开怀抱说说笑笑一回,可以吗?一套皇家礼仪就将她和亲人隔山隔水,咫尺天涯。

祖母、母亲等人均要给她行礼,父亲连面也不能见,只能隔着帘子请安,开口称臣,说上一套“臣草莽寒门,鸠群鸦属之中,岂意得征凤鸾之瑞……虽肝脑涂地,臣子岂能得报于万一!”这样的颂上之语。

什么爹爹女儿骨肉相聚?彼此的思念之苦,别离之痛,斟酌了再斟酌,说出来的只能是那冷冰冰的官场套话。

纵然亲情如海深,抵不过皇家的规矩比天大。

元春那句“田舍之家,虽齑盐布帛,终能聚天伦之乐,今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然终无意趣!”是漫长的宫中岁月日日心中所念之词,若非面对亲人面,敢对何人说?宫中事体错综复杂,稍不留神即获大罪。你身被荣恩,不思感恩戴德却抱怨不如田舍之家粗食布帛有意趣?——踌躇欲说心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

身为贵妃娘娘,元春和娘家之间的联络全凭太监来往传话,这来往之间,可以赏赐礼物,可以猜谜作诗,唯独不能略诉衷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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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在短暂相聚中邀嫂子妹妹们一起作些诗,也不会有海棠诗社中那种欢快的雅趣。不过是些“园成景备特精奇”、“楼台高起五云里”、“华日祥云笼罩奇”这样的歌颂体,夹杂些“奉命何惭学浅微”、“自惭何敢再为辞”式的自谦。这样作诗,才真正是“终无意趣”呢!

宝钗对宝玉说:那上头穿黄袍的才是你姐姐呢。在众姊妹心中,“黄袍”一词代替了“姐姐”两个字,让姊妹们诚惶诚恐,在她面前只有放不开的生疏。

元春说自己“素乏捷才,且不长于吟咏”,可你看她将“红香绿玉”改为“怡红快绿”,将“有凤来仪”赐名“潇湘馆”的才情,寥寥几个字就意境大增,若要写些风流别致诗句料也不难,她为何不写?

海棠诗社中,你一句“ 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她一联“ 晓风不散愁千点,宿雨还添泪一痕”,这样的诗句因真情真景而动人,却万不能出自贵妃之手。身为高贵的皇妃,你能“缝缟袂”“拭啼痕”吗?你能“愁千点”“泪一痕”吗?连王熙凤在老太太寿辰时受了委屈还说“便受了气,老太太好日子,我也不敢哭的”。在最讲究吉利祥和的皇宫里,天天都是“好日子”,谁敢有愁有泪?纵使回家一趟,也不敢说错一句话。她的笔,只能写下“天地启宏慈,赤子苍头同感戴,古今垂旷典,九州万国被恩荣”这种句式。

若元春未进宫去,是否也会偶尔回娘家和嫂子妹妹们一起起个诗社呢?海棠社初成之时,黛玉打趣探春的别号“蕉下客”:“你们快牵了她去,炖了脯子吃酒。”宝钗讽宝玉是“无事忙”。冬日的芦雪庵里,作诗不及格的宝玉被李纨罚去栊翠庵乞红梅,湘云更热闹,联诗中逞才,一个人大战宝钗、宝琴、黛玉三个人……这些热乎乎的戏谑亲昵,蒸腾腾的欢快恣意,元春从离家的那一日起,就注定再也没机会感受到了。

逢年过节,她也惦着家里的热闹。

元宵节那天,小太监送出了一个四角平头白纱灯,上有贵妃做的灯谜一首,让众人猜了写在纸上,再每人作一个进去——出嫁的女儿是多想参与到娘家的灯节中热闹一番啊!虽然隔着深深的宫墙,虽然彼此不能见面,她仍有着深深的渴望。

可是如愿了吗?

“宝钗等近前一看,是一首七言绝句,并无甚新奇,口中少不得称赞,只说难猜,故意寻思,其实一见就猜着了。宝玉,黛玉,湘云,探春四个人也都解了,各自暗暗的写了半日。”

“只说难猜,故意寻思”又“各自暗暗的写了半日”,他们心中的元春早已不是能够亲热的大姐姐,只是那位高高在上的贵妃娘娘,在一个灯谜面前也不肯露出本心本意。

众人所作的灯谜皆恭恭敬敬用楷书写了送进宫去请娘娘猜。无论猜得对与不对,“都胡乱说猜着了”——她一片亲热之心,只换来亲人们不温不凉的崇敬恭顺,这种玩法有什么意思?

宫门一入深如海,从此家人似路人。

“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眼睁睁,把万事全抛。荡悠悠,把芳魂消耗。望家乡,路远山高。故向爹娘梦里相寻告:儿命已入黄泉,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

元春至死,最不放心的仍是家中事。她薨逝时,合家俱痛哭不已。这些眼泪中,有几人是对亲人的哀痛,又有多少是对富贵靠山倒下的惋惜呢?

当亲情中掺杂了企望的水分,任是神仙也难再分辨得清。

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

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梦归。

元春的判词是正钗第二首,仅在宝黛合一那首之后,可见她虽出场不多,却是极其重要的一个。贾家姊妹中,她飞得最高,可有谁能明白这最高处的累,和那裹紧七情六欲不能露、藏起思乡之泪不能流的苦?

皇帝庞大的后宫中,美丽女子从不稀缺,她也不过是姹紫千红开遍的皇家园林中的一朵,得一时之宠已属万幸,何敢奢望“山无棱、天地合”式的爱情?日日过着伴君如伴虎的日子,她只有小心翼翼一条路可走。荣宁两府人人以贵妃为荣,只有元春自己知道,她身上一边系着贾家赫赫扬扬的荣华富贵,另一边系着的却是无可奈何的殚精竭虑,和逃不开扯不断的终生寂寥。(文/林梅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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