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芬兰作家托芙·扬松因“姆明”系列誉满全球,而在短篇小说领域,她同样创作出无数经典佳作。1998年,已近暮年的扬松亲自整理编选自己过往的短篇作品,集结成《关于春天》。这是扬松生前出版的最后一本书,也是她写给读者最后的“情书”。本文摘自《关于春天: 托芙·扬松短篇自选集》([芬]托芙·扬松著,王梦达译,北京联合出版公司·明室Lucida2025年4月版),原题为《关于春天》。
《关于春天: 托芙·扬松短篇自选集》,[芬]托芙·扬松著,王梦达译,北京联合出版公司·明室Lucida2025年4月版,392页,65.00元。
一大清早,天才蒙蒙亮,铲雪车已经在附近转悠开来,又大又宽的铲斗在人行道上开辟出一条条小路,激起轻微的刮擦声。听着铲雪的声音,在半梦半醒间翻个身,然后继续沉沉睡去,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感到安宁和温暖。我四仰八叉地睡在大床上,有时打横躺着,有时斜成对角线。反正我喜欢周围有富余的地方。
雪越下越多,从黑暗中翻涌而下,还没来得及累积起来就已经被铲走。一团团晨雾从海面上飘来,很长一段时间以来,这座城市都笼罩在雪雾之中,有时大半天都散不掉。
昨晚打雷了,应该是雷声吧——当时天空强烈震颤了几下——不是闷闷的那种,而是能够击穿房子的轰鸣。到了早上,天空分外晴朗,阳光流淌在大地之上。稍晚些时候,积雪开始消融,雪水顺着屋檐,滴滴答答地往下落,外面的光影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不断变化,水滴砸在人行道上,折射出炫目的光亮。我走上街,融化的雪水汇集成小溪,水流越发湍急,发出近乎狂躁的哗哗声,沿着马路和人行道奔涌、激荡,其间还夹杂着一团团积雪掉落的啪嗒声。
在这片赤裸的阳光中,冬天的所有痕迹都暴露无遗,尤其是每一张面孔。强烈的光线刺穿了一切,迫使这个世界清晰起来。动物们纷纷钻出自己的洞穴。这个寒冬,它们或许曾相互依偎,相互取暖,或许情愿或不情愿地独自挨了过去。但现在,它们走了出来,本能地开始寻找水源。
寒冷和黑暗形成保护色,让我们更容易擦肩而过。我们停下脚步,告诉对方春天已经来临。我说:“有机会的话,抬头看看天空。”但我说这话是无心的。他说:“你还好吗?”我猜,他说这话也没有特别的意思。我们无法摆脱对方,只因我们沿着同一条路走向街角,没有分岔。到处都是滴水声、流水声,阳光金灿灿、闪亮亮地照着,一切又焕发出生机,万物复苏,蓬勃生长。在你以为已经到了穷途末路时,总会出现新的可能和希望,实在令人惊讶。我问:“你现在有了另一半,还是一个人?”“没有,我身边没有伴儿。”他随口说了一句。我补充道:“还真挺遗憾的,这么美好的春天。”就这样,我们彼此交换了信息,尽管信息量很少,但仍有一定的意义。我们客气地分了手,我继续往前走,斜插过广场,打量着流动的一切,沟渠的水清澈得几乎透明,码头边,太阳光正刺进冰层,灼热地炙烤出又尖又细的冰凌柱。我听说雷雨天会导致冰层崩裂,但始终不解其中原委。或许可以给他打电话,或许他会一路跟来海边,也或许不会。下水道旁坑坑洼洼,漂浮着的塑料残片、城市垃圾和废弃物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但愿它们兜兜转转了一圈,又能回到码头边,但有些或许会向外漂去,在波浪的裹挟下进入公海,从此音讯全无。这是很有可能的。
我所居住的城市被海滩所包围,我顺着海滩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在最后一个岬角边停下了脚步。他们都在那里,所有的人,来自黑暗冬日的人们,出现在这令人目眩的迷人春日之中。他们站在山脚下,仰起脸,如鸟儿一般僵硬而严肃。或许,他终究还是会来的。他们站在浮桥上,只是孤独地、静静地站着。冰面上漆黑一片,绵软却富有张力。整片景色悬停在波浪之上,仿佛随时准备滑落。是该做决定了——我匆忙而含混地思考着。我想好了,明天再打电话,今天就算了。
晚上,我听见铲雪的声音。第二天一早,天气阴郁,寒冷刺骨。那个电话,我还是没有打。我该怎么说呢?外面又开始下雪了,房间里仍是暖融融的。窗外的雪花不断飘落,只剩下铲斗摩擦过街道的声响——我又沉沉睡去——在我们的国度,漫长的春天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