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伦敦以一位落魄美国水手的身份,深入伦敦东区,在当地贫民窟中生活了数十天,体验日常民生,详加调查, 细致观察,掌握了大量一手资料。在本书中,他将所见所闻传神地描述于字里行间,为读者展示了一幅幅反映20世纪初叶伦敦东区贫民生活状态的生动画卷,不加虚饰地揭露出当时当地的诸多社会问题,促人深思。
——边缘人——
▌摘自杰克·伦敦《深渊居民》
我对伦敦东区的第一印象自然是非常概括性的。后来,所有的细节才一一浮现,在四处一片混乱惨状中,我发现有些地方的人还是过着快乐的生活——有时候,快乐会出现在偏僻狭小街道上的一排排房屋里,那些都是工匠的住处,他们过着比较粗鄙的家庭生活。每到晚上,男人都坐在门前,嘴里吸着烟,小孩坐在他们的膝盖上,妻子们忙着聊八卦笑声处处,欢乐无边。显然这些人都对现状很满足,因为,相较于他们四周的生活惨状,他们是比较富裕的。
但是,充其量这只不过是某种乏味的动物般乐趣,一种大肚男的满足感。他们的生活基调是只讲求物质的。他们愚蠢而沉重,没有想象力。东区深渊似乎弥漫着一种令人昏昏欲睡的懒散氛围,他们深陷其中,变得死气沉沉。他们未经宗教洗礼。他们不知道该畏惧上帝,也感受不到上帝带来的喜乐。他们不知道上帝的存在;他们对于生活的要求或者梦想不过就是能把肚子养大,晚上有烟抽,常常可以喝“一半半”就好。
如果这就是生活的全部,那也没什么不好;但实际并非如此。他们沉浸其中,感到满意的昏沉生活具有致命的惰性,是崩溃的前奏。他们不求进步,因此他们很容易就会往回跌入深渊里。他们这一代只会开始堕落,堕落的过程在他们的儿孙身上完成。这种人从生活中获得的总是比他们要求的还少;他们的要求其实已经不多,结果获得的还少于要求的,这让他们的生活无以为继。
都市生活过得再好,对于人类而言,都是一种不自然的生活;但是伦敦的生活实在是极其不自然,以至于一般的男女工人都无法忍受。种种不良的影响力持续发挥作用,让他们身心受损。他们的道德力量与体力都变得非常差,刚刚从乡间来的优秀工人来到城里后变成可怜的第一代;到了他们的第二代,已经没有了往前推进的动力,事实上当年父亲那辈做的工作,到了他们这一代已经没有足够体力能承担了,最后注定要住进深渊底部的废墟里。
如果没有其他任何因素,光是他们躲也躲不掉的空气,就足以让他们变得身心衰弱,因此无法与那些刚来伦敦城的强壮乡下人竞争——他们会被毁掉,但到最后,那些乡下人也一样会被毁掉。
除了弥漫于东区空气中的病菌之外,我们只要再考虑下空气里的烟雾就好。裘园的园长威廉·席索顿一戴尔爵士( Sir william thiselton-Dyer)一直都在研究沉淀在植物上面的烟雾数量,根据他的估计,每周至少有六吨的固态沉淀物,降落在伦敦与周遭区域每一块四分之一平方英里土地上,成分包括煤灰与焦油的碳氢化合物。这等于是每一块一平方英里土地上,每周都有三十四吨固态沉淀物,每年则为一千两百四十八吨。最近,圣保罗大教堂圆顶下方的雪檐上有大量石灰的硫酸盐结晶物被清除掉。此一沉淀物是因为空气里的硫酸悬浮物与石灰岩石材里的碳酸盐交互作用形成的。不论昼夜,伦敦的工人们每天呼吸时,都持续把这种硫酸吸进体内。
无疑的,东区的孩子们长大后成为体弱的大人,欠缺体魄或活力,膝盖脆弱、胸膛狭小、无精打采,他们必须与从乡间入侵的庞大人口进行生存竞争,最后一败涂地。铁路工、送货员、公交车司机、玉米与木材搬运工,以及所有需要体力劳动的工作人口绝大多数都是来自乡间;以伦敦警察局的员工为例,大约有一万两千人是出生于乡间,来自伦敦的则为三千人。
所以我们不得不做出一个结论:东区深渊等于是一具庞大的杀人机器,而且每当我走过一条条偏远小街,看到民宅门口那些大肚工匠,我都觉得他们比躺在深渊谷底的那四十五万彷徨无助可怜虫还要悲哀。重点是,他们已经踏出了迈向衰败的第一步,而这条痛苦的路将会由他们的儿孙走完。
然而,小街居民过的是一种优质生活。其中充满了人类生活的各种可能性。如果条件适宜,这种生活可以持续好几个世纪,培养出许多伟人、英雄与大师,他们因为拥有过这种生活才得以改善世界。
我曾跟一个相当具有代表性的妇女聊过,她是已经被迫迁出小街,开始不可避免地往深渊底部堕落的那种人。她的丈夫是装配工,工程师工会的会员。他不是那种捧着铁饭碗的人,由此可见是个可怜的工程师。想要获取或者保有一份固定的工作,必须要有体力与进取心,但他没有那种条件。
他们夫妻有两个女儿,一家四口住在两个美其名为“房间”的狗窝,每周租金为七先令。他们没有炉灶,只能设法用煤气壁炉煮饭。因为他们并非房产的所有人,无法取得源源不绝的瓦斯;但是,房间里装了一种聪明的机器,他们因而受益。只要从机器的投币孔丢入一便士,瓦斯就来了,等到一便士的瓦斯量耗尽,瓦斯就会自动切断。“一便土的瓦斯马上就用光了,”她解释道:“但是饭还没煮到一半!”
多年来,饥饿已经开始变成他们生活的一部分。他们离开餐桌时总是还没吃饱,觉得如果还有东西可以吃就好了月月如此。一旦开始往深渊底部坠落,长期的营养不良往往是导致他们活力减退的重要因素,坠落的速度也会因而加快。
然而她是个勤奋的女工。她说,从凌晨四点半开始,一直到晚上熄灯前,她手里不停缝制着那种有衬里与两侧带着荷叶饰边的裙子,每十二件拿七先令工资。听清楚了,有衬里与两侧带着荷叶饰边的裙子,十二件才赚七先令!这等于是每十二件裙子才赚一点七五美元,或者每一件才十四点七五分钱。
她丈夫为了谋职,必须保持工会会员身份,每周工会都会跟他收一先令六便士会费。还有,每当工会在罢工,而他刚好仍有工作时,有时候他还会被迫缴纳最高十七先令给工会的公库,当做救济基金。
他的大女儿曾经当过女装裁缝师的学徒,每周工资一先令六便士——等于周薪三十七点五分美元,换算成日薪只比五分钱多一点儿。尽管她为了学习手艺,希望当上裁缝师而忍受那么低的薪水,碰到淡季她还是被解雇了。后来她被一家脚踏车车行聘用,待了三年,周薪五先令,每天上班要走两英里路程,回家一样两英里,迟到还会罚钱。就那一对夫妻而言,他们算是玩儿完了。他们的手脚都已经撑不住,正在往坑底坠落。至于他们的女儿怎样呢?过着像猪一样的生活,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非常虚弱,神智、品行与身体等各方面都受损,一出生就开始坠落的她们有何机会往上攀爬远离东区深渊呢?
写到这里时,外面的吵闹声已经持续了一个小时,因为有人在和我住处院子紧邻的院子里吵架扭打。一开始我听到声音时,还以为是狗群在吠叫咆哮,几分钟后我才确定是人声,而且是女人,才可能发出那种可怕的喧闹声。
是喝醉的女人在打架!光是想到这种事就令人觉得不妥,真正听到声音就更糟了。情况大概是这样的——
几个女人絮絮叨叨,讲话颠三倒四,扯开嗓子尖叫;声音暂时平息,此时只听到有个孩子在哭,还有个小女孩一边哭一边恳求;一个女人大吵大闹,声音刺耳:“你打我啊!你打我啊!”接着,啪一声,有人接受了她的挑战,她们又打了起来。
整排房屋后面的窗户可以把经过看得一清二楚,窗后站着许多好事的旁观者,我耳边不断传来令人战栗的打斗与叫骂声。所幸,从我这里看不到打斗的人。
一阵平静过后,有人说:“你不要动那个孩子!”有个孩子惊恐地尖叫,显然才几岁而已。“好啊!”“好啊!”……有人不断讲这句话,声音尖锐无比;“这石头会砸烂你的头!”显然真的砸到了,因为尖叫声愈来愈大。
接着又是一阵平静,看来是有个女人暂时无法动弹,旁人正要把她弄醒;我又听见孩子的声音,但是此刻声音变低,语气依然带着惊恐,而且筋疲力尽。接着又开始出现愈来愈高的叫嚣声,内容大概是这样:
“是吗?”
“是!”
“是吗?”
“是!”
“是吗?”
“是”
“是吗?”
“是!”
双方都充分表达肯定立场后,冲突再次爆发。其中一个女人取得压倒性优势,从另一个女人大呼小叫的声音听来,她始终保有优势。大呼小叫的声音慢慢变小,最后消失,无疑是因为叫的人被勒住了。
又出现新的人声;这次是从侧边加入战局;被勒住的人突然脱身,大呼小叫的声音比先前更高了;接着大家都开始吵吵闹闹,每个人都加入了战局。
一阵平静后又出现新的人声,是个年轻女孩,她说“我来代替我妈。”接着是一串对话:“我想怎样就怎样,可恶,该死的!该死的!”
“我倒想看看你要怎样,可恶,该死的!该死的!…,如此重复了几遍,又打了起来,几对母女全都加入战局,此时女房东叫她的幼女离开后面阶梯,回到屋里,而我则是思考着她女儿听到那些话会对品性造成什么影响。
(本文摘自《深渊居民》,[美] 杰克·伦敦/ 陈荣彬/ 北京大学出版社/ 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