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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年岂徒哉:《资治通鉴》中魏征26年的人生史

《资治通鉴》是编年史巨著,不以历史人物为主要书写对象,和纪传体正史以人物传记为主的编纂方式差异明显,但无论那种,史书总要叙事,而事又离不开人,于是纪传体是“事在人中”,而编年体是“人在事中”

《资治通鉴》是编年史巨著,不以历史人物为主要书写对象,和纪传体正史以人物传记为主的编纂方式差异明显,但无论那种,史书总要叙事,而事又离不开人,于是纪传体是“事在人中”,而编年体是“人在事中”,人物形象需要通过一件件史事来塑造,他参与的历史事件越多,形象就会越丰满。《通鉴》记载了1362年的漫长历史,有大量人物在其中登场,尤其是唐代部分,因为史料丰富,最为详细,人物面貌也就更为清晰,魏征即是其中一位。魏征身经隋唐之际的战乱,归唐后先跟随太子李建成,玄武门之变后又受李世民倚重,在贞观时代具有重要地位,成为一代名臣,直至现代,他在一般历史读者中知名度也很高,恐怕要超过房玄龄、杜如晦等人。《通鉴》综合多种文献,记载了魏征38岁至64岁之间26年的人生史,展现了他一生最关键的阶段,对其进行解读,既可见魏征与其时代的联系,也可体会《通鉴》编年叙事的史法以及司马光的“微意”。

魏征像



群雄争霸,未展所长

魏征在《资治通鉴》中首次出现是隋义宁元年(617)九月,他已经38岁,跟随武阳郡丞元宝藏归降了李密。李密时号魏公,实力强劲,有数十万军队,于是以元宝藏为上柱国、武阳公。魏征作为元宝藏的门客,为其作启感谢李密,此本是官场惯例,但魏征杰出的文辞引起了李密的注意,被召为元帅府文学参军,掌记室。《通鉴》按照体例,又补叙了魏征的出身、个性特点和早年经历:“少孤贫,好读书,有大志,落拓不事生业。始为道士,宝藏召典书记。”少孤贫,即父亲早亡,但却能读书,后来还以文才学问知名,这在还是书籍以抄本流传的时代是很难得的。其实魏征的家世并不普通,据《北史》记载,魏征祖父魏彦,“博学善属文”,尝欲修撰《晋书》,父亲魏长贤则“博涉经史,辞藻清华”,可见博学善文本是其家学,尽管父亲去世时,魏征可能年龄尚小,但家中当有较为丰富的藏书,为其以后的学问奠定了基础。《通鉴》对魏征的补叙与《旧唐书·魏征传》接近,但删除了“见天下渐乱,尤属意纵横之说”,从后来魏征的表现,包括他进谏时的文风,似确有纵横家风采,司马光舍不用,或许是出于善意的维护,因为他曾借孟子、杨雄之言批评过苏秦等纵横家。(《通鉴》卷三)至于魏征为道士的经历,难以详知,《文苑英华》现存的《道观内柏树赋》可能是在此期间所作,又《中说》记载了魏征与王通的问答,似尝受学大儒王通,但《中说》所言不可为据,《新旧唐书·魏征传》皆未提及此事,当属后人虚构,故《通鉴》虽然有王通事迹,但也未言其弟子中有魏征。

魏征归于李密麾下后,并不只是负责文书工作,而是积极表现,《旧唐书》就记其向李密进十策,但未被采用。魏征在《通鉴》中第二次登场是武德元年(618)九月李密与王世充洛口对战,李密本接受裴仁基的建议,不主动出击,但诸将皆主战,李密从众,结果战败。这期间,魏征曾给长史郑颋建言,策略和裴仁基相近,主张固守,但被郑颋斥之为“老生常谈”。魏征或因之前进策不用,所以这次通过长史间接向李密出谋划策,目的当然是希望李密看到自己的才能不限于文辞,从而得到重用,但奈何郑颋不识良谋,魏征也无可奈何,可以想象,魏征此时除了气愤之外,更多的是失望。

归唐建功,玄武喋血

李密战败后投降李渊,魏征也随之到长安,从此魏征的身份发生重大变化,由李密属下变为唐臣。归唐后的第一件事是“自请安集山东”,为何会有此举动,章钰校记指出两部宋本《通鉴》、明孔天胤本、张敦仁《资治通鉴刊本识误》在该句上均有“久不为朝廷所知”七字,此文字与《旧唐书·魏征传》“久不见知”意思相同,如此看来,魏征是急于有所作为才主动请缨。说他着急,是因为李密归唐至长安的时间,据《通鉴》是在武德元年十月己卯(八日),魏征应也是此日到达,而魏征请出之事未有明确日期,但被《通鉴》安排在十一月戊申(七日)与癸丑(十二日)之间,则是在此期间发生,相隔时间其实很短,并不算久,但可能魏征未受唐廷重视,也未有任命,一时难以出头,所以才有此举。还可能有另一种原因,与李密有关。李密降唐,本想着李渊会对他礼遇非常,但到长安后,与预计差距较大,供给不足,兵马乏食,唐臣也看不起他,甚至前来索贿,从一方诸侯变为他人臣下,李密自然心中不快,这些情形,魏征作为旧属,应该都知道,由此预料李密之后会反唐也非难事,而魏征在李密手下未能一展所长,为避免李密反唐后被牵连,以合适的理由迅速离开长安,不失为一个明智的选择。

不管是那种原因,魏征的这一举动为他获得了在唐朝的第一个正式官职——秘书丞,他离开了长安,东行到黎阳。黎阳原为李密旧境,现由徐世勣驻守,魏征和他当然是老相识,于是写信劝其投降,《通鉴》未载书信内容,可于《旧唐书·魏征传》见之,从天下大势写到徐世勣当前的处境,见解深刻、入情入理,徐为其所动,决定归唐。这是魏征入唐第一功。

李密心有怨言,果然叛唐,但为时很短,本年十二月即被击杀,魏征在外,未受影响,武德二年(619)正月,魏征又受命游说旧主元宝藏,元举州来降,得以再建一功。李密死后,李渊将其首级送往在黎阳的李世勣,《通鉴》载:“世勣北面拜伏号恸,表请收葬;诏归其尸。世勣为之行服,备君臣之礼。”《通鉴》未提及魏征,其实魏征此时正在黎阳,李密墓志即出自他手,现存《文苑英华》,因是故主,有知遇之恩,李世勣又以君臣之礼对待,所以文中对李密褒扬有加,对其先降后叛也尽可能作模糊化处理,但或许因无关史实,《通鉴》一字未录。至十月,窦建德攻陷黎阳,魏征被俘,并被任命为起居舍人。

据《旧唐书·魏征传》,他重回长安,在窦建德被擒之后,《通鉴》记其时间为武德四年(621)五月。而等魏征再在《通鉴》出现时,已是武德五年(622)十一月,身份是太子洗马,即李建成东宫僚属,《旧唐书》言:“隐太子闻其名,引直洗马,甚礼之。”则魏征能有新职,是因被太子看中,说明他的才能已然受到了权力高层的认可,人生也进入了另一重要阶段。此时,李建成与李世民之争已明朗化,作为东宫之人,魏征尽心竭力为其谋划,《通鉴》特载王珪与魏征向太子进言,指出他虽有太子之位,但更多是因为嫡长子的身份,在功业上远不及秦王李世民,因此建议他率军讨伐势力微弱的刘黑闼,事易功大,且能乘机结交“山东豪杰”,从而保全太子之位。魏征之言切实可行,而且充分意识到“山东豪杰”的重要意义,可见对当时天下形势也有准确判断。李建成听取了魏征的建议,也得到李渊的支持,与李元吉带兵攻打刘黑闼,魏征随行,又提议释放囚俘,从内在瓦解刘军,太子听从,果然奏效。其后,魏征一直跟随太子,直至武德九年(626)六月的玄武门之变,李建成、李元吉被杀,李世民成为太子,作为旧太子的属下,魏征并未被严责,《通鉴》在叙述完对秦王府旧人的封赏后,接着写到魏征,言因其曾劝太子杀秦王,所以新太子李世民责问他为何离间他们兄弟,魏征回答:“先太子早从征言,必无今日之祸。”

李世民对李建成旧部没做过多追究,还从中选拔人才,魏征、王珪、韦挺皆是此类。魏征先为詹事主簿,很快又为谏议大夫,《通鉴》记载他任新职后做的第一件事是受命宣慰山东,在磁州遇到了前太子与齐王的旧将李志安、李思行被押往长安,魏征将他们释放,并不是因为他们曾同是旧太子一党,而是从国家利益角度考虑,因此说:“吾不可以顾身嫌,不为国虑。且既蒙国士之恩,敢不以国士报之乎!”李世民知晓后,不以为怪反以为喜。然后还有一事涉及魏征与李建成,即本年十月改葬故太子与齐王,魏征作为旧属,表请陪送至墓所,表文见《贞观政要》卷五(但时间在贞观二年,《通鉴》时间据《唐历》)。此二事之后,魏征与过往彻底划分清楚,开始了人生最为辉煌的时期,直至贞观十七年(643)去世,《通鉴》每年都有关于他的记载,说明司马光对魏征在贞观时的作为十分重视,按照《进书表》所说的选录标准,这些都是“关国家盛衰、系生民休戚”的内容。

虽然在司马光的时代,魏征因不能为李建成殉节而受到批评,如程颐曾与司马光讨论《通鉴》,认为:“魏征事皇太子,太子死,遂忘戴天之仇而反事之,此王法所当诛。”但司马光不以为然,将之与管仲相提并论,认为二者并无不同,而管仲受到孔子的肯定,对魏征也应如此评价。程颐还是不能认同,又有详辨,《二程遗书》记叙到此为止,没有再记司马光的回应,《外书》记有相同事件,且在最后称:“然温公竟如旧说。”显然程颐未能说服司马光,《通鉴》中数量颇多的魏征谏言就是明证。

贞观之治,一代名臣

《通鉴》在正式记述魏征向李世民进谏前有一段文字:“上厉精求治,数引魏征入卧内,访以得失;征知无不言,上皆欣然嘉纳。”这是对魏、李君臣关系的整体概况,由此引出了魏征给唐太宗的第一次进言,时间是武德九年十二月。这次进谏涉及点兵与征物两事,起因是封德彝上奏请求把未满十八岁的中男也纳入点兵的范围,太宗本已同意,但敕书发出后,魏征坚持不肯署敕,惹得皇帝大怒,因此责问魏征,魏征先是就事论事,认为取其壮健足矣,继而引出太宗失信的问题,李世民听此言而“愕然”,估计没想到此事居然被魏征上升到君德的问题,于是只能听魏征解释,魏征又联系到太宗初即位时关于征物的两道诏敕,也存在前后不一的现象,所以魏征最后以“岂所谓以诚信为治乎”的有力反问结束发言。魏征的这段言论在《贞观政要》《魏郑公谏录》中都有,征物在前,点兵在后,二者皆是将其作为两件事来记录,而且《谏录》没有时间,《贞观政要》记征物事在贞观三年(629),点兵事也无时间,另外点兵事又见于《唐会要》卷八五《杂录》,时间为武德九年十一月。《通鉴》当是兼采以上诸书,时间上依据更为合理的《唐会要》,叙事上把二事连缀起来,简要得当,但《通鉴》最后记述的太宗回应之语和《政要》《唐会要》《谏录》差异较大,《政要》:“太宗曰:‘我见君固执不已,疑君蔽此事。今论国家不信,乃人情不通。我不寻思,过亦深矣。行事往往如此错失,若为致理?’”《唐会要》《谏录》基本相同。《通鉴》:“上悦曰:‘向者朕以卿固执疑卿不达政事,今卿论国家大体,诚尽其精要。号令不信,则民不知所从,天下何由而治乎!朕过深矣!’”两相比较,《通鉴》首先加一“悦”字表示听到魏征谏言后的欣喜之情,呼应前文概述中的“欣然”,然后话语中显示出太宗此时对魏征才有深入了解,知他并非只是固执己见,不达政事,会“直谏”而已(《政要》把此二事归为“直谏”类),他更重要的才能实际是明白国家大体所在,所以他的谏言才能切中肯綮、高屋建瓴。《通鉴》所载太宗之言或有依据,也可能是司马光自撰,无论哪种,作为魏征第一次进谏太宗,此段内容至关重要,尤其是太宗的反应和评价,这是之后太宗重用和信任魏征的前提,否则如果只是一位戆直的谏官,是难以在推动贞观之治中发挥重要作用的。《通鉴》此处的叙事可谓用心良苦,充分体现了司马光不凡的史才与史识。

统计《通鉴》中武德九年十月后与魏征直接相关的条目,共计64条,这些记载的史料来源有多种,《通鉴考异》中提到的有《魏文贞故事》《魏征故事》《文贞公传录》等,这些都属于司马光“旁采小说”的内容,但主体当是“遍阅旧史”而来,即采自《太宗实录》《贞观政要》《新、旧唐书》《唐会要》等。归纳魏征十多年的几十条谏言和有关记载,可以发现主要集中在为君之道、国家治理、文化建设三个方面。

首先,关涉为君之道的数量最多,因此还能进一步细分,如处理君臣关系:贞观元年(627)十二月,有人告魏征偏私亲戚,派御史大夫温彦博调查,结果查无实证,但温彦博以为其事虽无,但魏征也应注意自己日常的言行,不要留人话柄,所以还是应该责问,太宗同意如此处置。后来魏征入见,直接表示不接受对他的责难:“臣闻君臣同体,宜相与尽诚;若上下俱存形迹,则国之兴丧尚未可知,臣不敢奉诏。”太宗“瞿然”曰:“吾已悔之。”此瞿然与上文的愕然颇具画面感,可令人想象到李世民初闻其言时的震惊,难怪《政要》都将之归于“直谏”,可能随着太宗与魏征逐渐熟悉,了解了他的进谏风格,所以《通鉴》中后来他们的对话里就很少见类似表达惊讶的词汇了,可见《通鉴》叙事的精细。魏征话还未讲完,接着又引古代人物为太宗辨析了良臣与忠臣的不同,看似说臣子,实则在警告太宗,因为成为良臣还是忠臣关键还在于君王。如要居安思危、慎终如始,不可懈怠:贞观二年(628)二月,太宗对侍臣说自己兢兢业业,怕不合天意与人望,魏征当即指出此乃“致治之要”,并提出希望太宗“慎终如始”的期待;贞观五年(631)十二月,太宗又对侍臣说虽然现在天下安定,但自己仍然不敢放松,魏征接着就提出了“居安思危”的看法。贞观十一年(637)四月,魏征上疏讨论人主善始多、克终寡的现象,《政要》录有全文,《通鉴》所载经过浓缩提炼,突出“十思”。这篇奏疏是魏征连上四疏中的第二疏,《通鉴》在本年五月和七月还节选了第三、四疏,《旧唐书·魏征传》则把四篇全收,在史臣曰中誉之为“可为万代王者法”,司马光显然也认可其价值,才不惜篇幅选入。四疏中以第二疏最为有名,有时被单题为《谏太宗十思疏》,《古文观止》即收入。这三例是原则性的谈论,可再看两则具体事例。贞观六年(632)十二月,太宗与群臣讨论安危之本,温彦博指出陛下现在不如贞观初,未说例证,引发太宗的疑问:“朕比来怠于为政乎?”魏征则举出具体的例子:“贞观之初,陛下志在节俭,求谏不倦。比来营缮微多,谏者颇有许旨,此其所以异耳!”太宗心悦诚服,承认“诚有是事”。又贞观十二年(638)三月,太宗问魏征自己处理政事和以前相比如何,魏征回答威德超越贞观初,但人心悦服反不如以前。太宗不明其意,又问,既然远方都畏威慕德来归顺了,怎么说不如以前呢?魏征答:“陛下往以未治为忧,故德义日新;今以既治为安,故不逮。”太宗还是没意识到问题,就说现在和以前都一样,哪里有不同?于是魏征展开细说,首先总结了太宗纳谏态度的转变过程:“陛下贞观之初,恐人不谏,常导之使言,中间悦而从之。今则不然。虽勉从之,犹有难色。”然后举孙伏伽作为导之使言的例子,举戴胄作为悦而从的例子,举皇甫德参作为勉从的例子。太宗听后,认可了其说法。这些谏言尽管具体内容不同,但主旨都是在说明为君之道应该慎终如始。

其次,国家治理方面也有不少内容,如施政原则:《通鉴》在贞观四年(630)十二月,先追溯太宗即位初与群臣谈教化,以为大乱之后,百姓恐不易教化,魏征意见正好相反,认为经历过战乱愁苦的百姓更容易教化,太宗表示同意,然封德彝不同意魏征的看法:“三代以还,人渐浇讹,故秦任法律,汉杂霸道,盖欲化而不能,岂能之而不欲邪!魏征书生,未识时务,若信其虚论,必乱国家。”这是一种退化论的复古思想,魏征针锋相对,先举前代圣王为例,后总结说:“若谓古人淳朴,渐至浇讹,则至于今日,当悉化为鬼魅矣,人主安得而治之!”王夫之读到此处,不禁感叹:“伟哉其为通论已。”(《读通鉴论》卷二〇)太宗最终听从魏征的建议,《通鉴》继而以一段文字展示如此施政的效果:

元年,关中饥,斗米直绢一匹;二年,天下蝗;三年,大水。是岁,天下大稔,流散者咸归乡里,斗米不过三、四钱,终岁断死刑才二十九人。东至于海,南及五岭,皆外户不闭,行旅不赍粮,取给于道路焉。

太宗回忆起贞观初关于施政原则的讨论,有人主张威权独运,有人主张征讨四夷,“唯魏征劝朕‘偃武修文,中国既安,四夷自服’,朕从其言。今颉利成擒,其酋长并带刀宿卫,部落皆袭衣冠,征之力也,但恨不使封德彝见之耳!”虽不无夸张,但说魏征对贞观初制定“偃武修文”的施政原则起过重要作用,当属事实。关于边疆问题:贞观元年,诸州奏岭南冯盎反,太宗下令讨伐,魏征进谏,以为不宜用兵,又分析冯盎其实反状未成,建议朝廷派使者前往招抚即可,太宗从其言,冯盎果遣子入朝,太宗称赞不已,言:“魏征令我发一介之使,而岭表遂安,胜十万之师,不可不赏。”一番谏言,使国家免动干戈,挽救无数生命。如官员任用问题:贞观三年,房玄龄、王珪掌内外官考,权万纪奏其不平,太宗令侯君集探查,受到魏征的谏阻,理由是房、王乃朝廷旧臣又以忠直闻名,所以才受命考察百官,由于人数众多,有对个别人不够公平处也是可能的,不算徇私。再说权万纪,他是因自己没有得到满意的评价才上奏的,这才是真的徇私。如果彻查此事,发现真有某些不平,对朝廷无多大益处;如果发现纯属虚构,则显得陛下对大臣不够信任。最后特别指出:“臣所爱者治体,非敢苟私二臣。”贞观六年,太宗与魏征讨论选官标准,太宗提出选官要慎重,用君子不用小人,魏征同意,并补充说天下未定之时可专取其才,不考其行,天下平定后则应才行兼备。贞观十四年(640)十二月,又上疏论委任臣子之事,指出君主应该:“委大臣以大体,责小臣以小事,为治之道也。”《通鉴》仅节选,《政要》收全文,《文苑英华》也全部收入,题名为《论治道疏》。

第三,文化建设方面,《通鉴》记载较少,都与礼乐相关。如贞观二年四月,太常少卿祖孝孙作《唐雅乐》,六月,修定后奏新乐,君臣就礼乐与政治兴衰的关系展开讨论,太宗首先指出政治兴衰与礼乐无关,御史大夫杜淹举出齐将亡时之《伴侣曲》和陈将亡时之《玉树后庭花》为例反驳,但未能说服皇帝,太宗又提出“悲喜在人心,非由乐也”的观点,魏征最后说:“乐诚在人和,不在声音也。”支持太宗的看法。又如贞观七年(633)正月,《破阵乐》改名《七德舞》,据《旧唐书·音乐志》,魏征也参与了改制歌词,但《通鉴》又载:“魏征欲上偃武修文,每侍宴,见《七德舞》辄俯首不视,见《九功舞》则谛视之。”此文字不见于《政要》《唐会要》《册府元龟》《新旧唐书》等记载相同内容的地方,而是取自《新唐书·魏征传》,但未明确将其原因概况为“偃武修文”,《通鉴》文字当为司马光的手笔,以与贞观四年太宗言论保持一致,从而在史书叙事上前后连贯,更重要的在于展现出魏征对“偃武修文”政策的坚持。此处的改动,是司马光精心修史的又一具体例证。再如贞观十一年三月,记房玄龄与魏征上所定《新礼》一百三十八篇,即《旧唐书·经籍志》所载《大唐新礼》一百卷。

以上所见的魏征谏言,皆被唐太宗接纳或认可,《通鉴》还记载有两件未被接受的例子,但最终太宗都表示后悔。第一件是在贞观四年四月,群臣讨论如何安置投降而来的突厥部落,颜师古、李百药、窦静、温彦博、魏征都有发言,魏征的意见是使其回归故土,不要留在唐朝境内,否则以后会成心腹之患,温彦博与之相反,认为应该教化他们,变为自己的百姓,这也是当时朝臣的主流意见,太宗最后采纳了温彦博的策略。但在贞观十三年(639)四月,结社率叛乱,有朝臣就提出了突厥留河南不便的看法,于是到七月份,朝廷决定使突厥还其旧部,太宗也自我反思,说:“朕不用魏征言,几致狼狈。”第二件是在贞观十四年(640)五月,太宗想变高昌为州县,魏征进谏反对,以为得不偿失,但太宗不从,贞观十六年(642)八月,因西突厥入寇,太宗后悔不听魏征、褚遂良之言。

贞观十七年(643)正月,魏征去世,朝廷命九品以上官员皆赴丧,“给羽葆鼓吹,陪葬昭陵。”但其妻裴氏全都拒绝,以布车载柩而葬。太宗亲制碑文,并为书石,二月,魏征名列凌烟阁功臣之一。其后,本年七月,太宗因魏征曾举荐过杜正伦、侯君集,而杜以罪黜,侯以谋反被诛,所以怀疑魏征结党,又听说魏征还把自己前后谏辞给起居郎褚遂良看过,愈发生气,原先许诺的衡山公主与魏征子叔玉的婚姻被取消,连御制石碑也被推倒。贞观十八年(644)二月,玄奖从平壤返回,报告相关情况后,太宗欲发兵讨伐,褚遂良上疏,指出若能速战速决还可行,万一不顺利,恐怕安危难测。此事又见于《政要》《旧唐书·褚遂良传》《唐会要》《册府元龟》,皆记太宗听后同意褚遂良的建议,但事实是太宗并未听从,依然远征了高丽,《通鉴》应是发现此矛盾,所以才删除了“太宗然之”一类的文字。褚遂良后是李世勣发言,他举贞观十五年(641)十一月薛延陀入寇之事,认为当初应该按太宗的意见发兵穷讨,将其彻底消灭,但因为魏征进谏而止,以致留后患至今。李世勣一番话明显是支持太宗征讨高丽,顺便表达了对魏征的不满,其背后可能是对贞观初以来“偃武修文”政治原则的批评。太宗同意李世勣的看法,自然归罪魏征:“此诚征之失;朕寻悔之而不欲言,恐塞良谋故也。”然而远征高丽,没有取得料想的胜利,反而损失颇大,《通鉴》贞观十九年(645)载,太宗对此懊悔不已,终于想起了魏征:“魏征若在,不使我有此行也。”又命人以少牢祭祀魏征,把推倒的碑重立,赏赐其妻子。虽然《通鉴》在贞观二十一年(647)八月还有一则魏征的谏言,是因立皇子明为曹王引出的,但进谏发生的时间实际是在贞观十年(636)六月,所以如果不算后代人提到魏征的言论,则贞观十九年的记载算是魏征在《通鉴》中最后的身影,也是对他的盖棺论定。《通鉴》尽管在叙述史实,但司马光似乎也在暗示“偃武修文”政策的正确性,太宗君臣一旦违背这一原则,妄动干戈,即便有强大的军事实力,也会给国家和百姓造成损伤。

魏征给后人留下最深刻的印象可能就是“直谏”,《通鉴》贞元三年(787)三月,李晟还对僚佐说:“魏征好直谏,余窃慕之。”魏征当然不是贞观时代唯一的直谏者,赵翼《廿二史札记》曾专列一节讨论过,但不管是名声地位还是实际效果,魏征都是最突出的。不过从上文引述的谏言可以看到,魏征进谏其实也很讲究策略,多借助历史典故,《旧唐书·魏征传》的史臣曰总结为:“能近取譬,博约连类。”但即便如此,也会有言说不当,惹怒皇帝的时候,《通鉴》贞观六年三月记载太宗罢朝后,大怒,说:“会须杀此田舍翁。”皇后问是谁,太宗才说:“魏征每廷辱我。”后经皇后劝解,太宗怒气才消。王夫之就说如果皇后换成独孤、武、韦,魏征就死定了。(《读通鉴论》卷二〇)于此可见进谏之不易。

温公“微意”

《通鉴》对魏征一生的记述都有更早的文献依据,事迹之丰富超过两《唐书·魏征传》,但也只是魏征生平事迹的一小部分,《旧唐书·魏征传》史臣曰中提到的《魏征故事》就多达数十万言,还不算其他的文献,换言之,《通鉴》中魏征的形象也是经过司马光塑造而成的,那么除了“关国家盛衰、系生民休戚”的总原则外,司马光还可能基于什么具体缘由来选择史料塑造魏征呢?

魏征在贞观时官职多有变化,但《通鉴》中魏征始终扮演着进谏者的角色,这或许与司马光自己的谏官经历有关。司马光从嘉祐六年(1061)至治平二年(1065)皆知谏院,其间进谏颇多,且敢于直谏,对谏官的职任深有体会,他在《辞龙图阁直学士第三状》说:“臣承谏职,首尾五年,自国朝以来,居此官者,未有如臣之久。臣资性愚戆,惟知报国,竭尽朴忠,与人立敌,前后甚众,四海之内,触处相逢,常恐异日,身及子孙,无容足之地。”进谏如此之难,又会得罪同僚,以致有生命之忧,所以他对魏征的直谏当是心有戚戚焉,而唐太宗能听从谏言则国家兴盛,不听则祸患滋生,这对宋朝的帝王而言也是警醒。

《通鉴》在叙述贞观时代时,特别重要的一点就是强调魏征“偃武修文”的政策不可轻易改变,这也与司马光自己的政治思想相类。他在《三德》中提出人君大德有三,其中“仁”排第一,“仁者,非妪喣姑息之谓也,兴教化,修政治,养百姓,利万物,此人君之仁也。”因此对战争尽量避免,如《论西夏札子》主张放弃米脂等寨,就是怕一旦双方开战,“覆军杀将,兵连祸结……天下骚动”。赵谅祚部将想以横山之众攻打谅祚,然后归顺宋朝,司马光反对,认为“朝廷不宜纳其叛臣,以兴边事”,根本原因在于“国家今日内政未修,不可遽谋外事故也。”(《横山上殿札子》)熙宁七年(1074),司马光总结朝政得失得出六点,其四为“中国未治而侵扰四夷,得少失多”。(《应诏言朝政阙失》)这些看法概括起来其实就是“偃武修文”,和魏征的观点如出一辙。如此再来看《通鉴》中写唐太宗远征高丽损失惨重后,怀念魏征一事,真可谓意味深长,不得不发出和胡三省一样的感慨:“编年岂徒哉!”(《新注资治通鉴序》)

《通鉴》中魏征26年人生史的书写,充分发挥了编年体的优长,对史料熔铸剪裁,精心选择,注意人物事迹的连贯性,在必要处前后呼应,叙述以事为本,人在事中,在追求历史真实的同时,又能体现个人的思想观点,两者并未冲突,而是相辅相成,使《通鉴》超越“史纂”成为了“史学”巨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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