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一年,《不成问题的问题》终于在中国院线上映了。一年前,影片先是在东京国际电影节斩获最佳艺术贡献奖,继而又在台北金马影展拿下最佳男主角和最佳改编剧本两项大奖,毫无争议地跻身去年最受关注、同时也是水平最高的华语电影之列。令人吃惊的是,这是北影文学系副教授、电影编剧梅峰导演的第一部作品。
于我而言,无论是故事层面对抗战历史和国民性的书写,还是手法和美学层面对民国电影的参照和回望,《不成问题的问题》都是极具地域性的——一部绝对东方,甚至绝对“中国”的“喻世明言”。那些可爱又可恨的人情世故、家长里短,那些背地里的计谋、明面儿上的和气,不知道会不会让西方人困惑不已,但绝少不了中国人大呼“鞭辟入里”。这便是影片之于国人的特殊意义,也是娄烨口中的“新文人电影”之于当下这个时代的特殊意义。
《不成问题的问题》改编自老舍先生发表于1943年的短篇小说。故事发生在抗战期间陪都重庆附近的树华农场。在原著中,此地没有战争,也没有“轰炸、屠杀与死亡”,“真值得被称为乱世的桃源”。不过有趣的是,老舍先生偏偏在此句话前面加了半句“专凭风景来说”,可见此地朦胧的山水背后,终究还是藏了些叵测的东西。
架空的环境向来都是一块沙盘,它让整个事件的运转集中在内部,构成一种微缩的社会景观。每一个形象自有其典型性和概括性,区区几个角色,往往有着超越史诗的深度和力度。就像费穆导演的《小城之春》,看似专讲爱情,实则关乎国运,看似不出小城,其实能述尽整个时代。从这点上看,作为编剧的梅峰选了个好底子,电影《不成问题的问题》还没开拍,恐怕就已经成功了大半。
到底谁能在树华农场站稳脚?这确实成了个问题。影片首先拎出了这根主线,对原著进行了十分精准的还原。譬如丁务源,此人脸上有点发胖,连肉都是亮的,用时髦的话说,就是个“油腻的中年男子”。他最大的优点是八面玲珑,最大的缺点是不务正业,让农场赔钱亏本,却让股东没法说“不”,不消说,这就是小农经济和传统中国社会中诞生的国人样板。秦妙斋和尤大兴则不同,他们接受过新式教育,前者一派清高,自称擅长西洋画却没人见过他施展什么本领,是个光说不练的“假把式”;后者正相反,空有一身本领却没人给他施展的空间,是个光练不说的“傻把式”。
三人的缠斗,可以说是社会动力的一种表征,而丁务源的最终获胜,也无疑灌注着老舍先生对中国社会去向的忧虑。有趣的是,原著里丁务源两次重要的“活动”——一是尤大兴到达后丁务源伺机离开农场,“运动明霞和股东太太们,教他作个副主任”;二是结尾处丁务源把秦妙斋“交给保长带走”——在电影里都只是通过剪接进行暗示,没有任何正面表现,但两处留白处理无疑给人以巨大的想象空间,让人细思恐极。毕竟,台面上的丁主任永远都是体面人,至于台下,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与此同时,梅峰也清楚地意识到,在那个新旧交替的时代,女性在中国社会中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每一个男人的抉择和转折的背后,都少不了女性角色的参与,她们的种种举动,也必然是社会荒诞的另一种表达和形态。于是,我们在片中看到、听到了原著里从没出现过的三太太和她厉害的“枕边风”,明白了三太太一曲《贵妃醉酒》里“顺了娘娘心,遂了娘娘意”的全新内涵。台上的男人和幕后的女人,分别构成了问题的A面和B面,使得整部影片看上去格局虽小,但结构严整、五脏俱全。
除去添加新的角色,电影《不成问题的问题》对原著中的人物进行了不同程度的改编,比如尤太太就从原著中为着尤大兴不遭人记恨而主动“偷鸡蛋”变成了被动地“收鸡蛋”。这个变动看似不起眼,却着实将漫画式的尖利讽刺变成了身处人情社会不得不“礼尚往来”的无奈,寄托了一缕战争时期流离失所、寄人篱下的痛苦和对女性命运的忧思。而尤太太也正是因为这种微妙的改编,成为了全片中面向最多、情感最深的角色。从这里看,影片虽然源自原著,但仔细想来又与原著不同;它试图在男性和女性、讽刺和认同之间寻找极其微妙的平衡感,让人既不会觉得太过辛辣,也不会有缺乏力度之感。
可以说,从编剧层面看,《不成问题的问题》绝对可以算是近年来最为用心、最为精巧的国产电影之一。但影片的成熟绝不仅来源于人物的叙写,更出自拍摄技巧上的把控。作为导演,梅峰在这部处女作里就展现了惊人的控制和完整的构思:一方面,全片绝大部分以固定的中景或全景镜头呈现,这既是师法于上世纪40年代的著名电影导演郑君里、沈浮、费穆等等,使得影片在整体气质上贴近民国电影,也是故意以旁观的视角去除对人物的主观带入,避免观众始终被剧中人物的情绪感染的可能。另一方面,影片中的人物无论是外形还是心理都是高度写实的工笔描绘,而环境是相对简洁而写意的,一个场景中甚至只有一桌、一椅、二三枝芦花。在这种情况下,人物凸显在画框之内,观众不得不将注意力集中到几个人物的身上,并随着剧情的发展揣测他们的动机,体会他们的对话,关注他们的行动,分析他们的处境。
在此基础上,影片去掉了早期中国电影中生涩、过时的手法,加入了一些现代元素和视觉隐喻,比如影片的美术设计故意把秦妙斋屋里的家具做歪,展现出人物的性格特点,又如影片用一个完整的镜头描绘尤大兴建造的木板桥有多宽阔结实,却不让除了尤太太之外的任何人走上桥去,以此显示出新主任的势单力孤。所有这些,都为影片添加了另一层趣味,创造出一个个与众不同的空间,使得梅峰完成了编剧向导演的蜕变。
影片结尾,丁主任支走了尤大兴和秦妙斋,而妙斋的被捕几乎满足了所有人的期待,尤为“妙哉”。丁务源望着农场的山山水水,心中可算是感慨万千,所以他一语双关地说:“明年结了果,肯定可以赚钱”。不过,老舍先生却没有“站在希望的田野上”,他只是给了一句“果子结得越多,农场也不知怎么越赔钱”,因为他明镜儿似的知道笔下这个人物的全部底细:丁务源不爱这个地方,也不太明白什么是世外桃源;他只是活着,舒服地活着,这是他的动机,他的目的。
尤太太则不然。她走的时候,面向农场的袅袅青烟,背影里写满了乡愁和留恋,写满了安土重迁。
(文| 圆首的秘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