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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川幸次郎:唯美诗人李商隐

他有着这些并非病态的要素,却热衷于病态的手法和题材,其主要原因该是由于对没有希望时代的失望吧?

吉川幸次郎:唯美诗人李商隐

∞《中国诗史》安徽文艺出版社,1986

我开始知道李商隐(公元812-853)之名,是缘于读了《三体诗》中选录的他的几首七言绝句和七言律诗。当时的惊异,与由这本选集才首次接触他的诗歌者所抱的惊异,大概是相似的——在中国,也有如此唯美倾向的诗人呵!

最具有唯美色彩的,是那轻飏的辞藻。要说什么是唯美,正如要解答什么是诗一样,决非易事。也就是说,要详尽分析说明李商隐诗歌所具有的特殊的美,以及产生这种美的原因,是相当困难的。从《三体诗》以及其他选集中开始接触到他的诗以来,我爱读他的诗已有三十年了,与此同时,尽管一直在思索,想要说明自己之所爱读的原因,但似乎远未达到满意的地步。

其理由之一,也许与他的诗歌相联系的形象,总倾向于带有华丽的色彩吧!而最富于色彩的形象,由于在人间日常的生活中难以求得,所以便经常地进入奇特的境地之中。《锦瑟》一诗,便是这样的例子: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他的诗多有这种倾向。

还有,所谓诗,与散文不同,如果说,散文意在描摹对象的确定形态,其结果却由于割弃了对象某些隐晦的部分,而不能完整地表达对象的意义。与此相反,诗歌则通过对事物周围气氛或某些含蓄内容的吟咏,也就是运用某些不确定的暗示,反而可以更好地捕捉所表达的对象。那么,李商隐的诗歌就是这种倾向进一步的发展,《牡丹》这首诗,就是突出的例子。

不管怎样,其有那种偏向、并因那种偏向而显得美的李商隐的诗,不能说是最端正、健康的文学作品,打一个通常的比方,那就最象芳醇的美酒。饮酒与其是为了营养,不如说是为了追求兴奋的刺微。从这个意义上说,酒总不能作为一种健康的食品。

他的诗歌不仅手法不健康,题材也往往是病态的,就象经过特意的选择。比如《北齐》那首诗中写到“小怜玉体横陈夜”,这就是摄取了一个少妇最艳冶的娄态——裸体作为形象,不是很健康的场面。还有《无题》诗中:

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这是运用他最拿手的暗示方法,由于使不确定的形象变幻飘忽,就越发艳冶。还有,这个选集中未收录的《戏赠张书记》诗云:

池光不受月,夜色欲扰山。

在这里可以感到,他吟唱时,连自然景色都是病态的。

但是,为什么他的诗,不象有些好色文学作品那样,使人觉得始终只有病态呢?这种情况只要与后世他的诗歌的追随者比较一下,马上就会感觉到,自宋代西昆体以降,至清代的钱谦益及其他人为止,在后世,他的模仿者虽然为数甚多,但与多数的模仿作品,仅仅只剩下病态的萎靡无力或者堕落的东西相反。他的诗不是那样。可以感到,在乍看起来是病态的他的诗的深处,还有着似乎并不是那样的东西,它们支撑着那病态的外表,造成了即使是病态,但却是有力的病态形象。

他的诗中不是病态的要素,首先可以指出的就是他那艳丽多采,而且一般是充实的措辞。想要表现的内容与用以表现的措辞间,亳无阻隔,有一种就象丰满的果实表皮那祥的充实的美,大致如此。这种表现力,是强有力的稀神的产物。把他视为杜甫最好的后继者的宋代王安石的评论,在这一点上,值得倾听。

他的诗并非只有病态贯穿始终的另一个证明,那就是大多数的诗,是青春激情的表白。尽管《无题》及其他恋爱诗,与其说是吟咏了恋情的欢乐,不如说更多地唱出了失恋的哀怨。但失恋的哀怨,也并非青春激情以外的什么东西。不仅是个人的恋爱诗,青春的激情还支配了他别的诗作。至少,在他的诗中,大致不出现老年的哀愁。和他并称为晚唐二大家的杜牧,有着:

今日鬓丝禅榻畔,茶烟轻颺落花风。

或者: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这种诗句,屡屡作为对过去的迫忆,用来吟唱老年的感情。但在李商隐那里,没有这样的内容。尽管他也好,杜牧也好,都活到年近五十,在当时的意识中,同样都是老年。

他有着这些并非病态的要素,却热衷于病态的手法和题材,其主要原因该是由于对没有希望时代的失望吧?但与此同时,还表现出,他虽然只写艳冶之诗,但在他的内心深处,却有着一个杰出诗人肯定应当具有的一种气质,也就是叛逆的精神,或者应当称作为反抗的精神。总之,这是一种强烈的秉性,他不愿把这种气质以本来的形态明显地表现出来,他的《行次西郊作》及其他几首古体诗,是极少露骨表现这种气质的例子。

即使这样,作为他文学作品的中心,仍是用不十分健康的手法表现出来的不十分健康的世界,这作为文学作品所具有的最大价值又何在呢?由于那过于艳丽多采而使人感到病态的世界,实际上是致密地铺展在悄然与人生相对的内心的昏暗世界表层的东西,这样的作品,不正是虔诚地加深了对这个潜在世界的恐惧吗?

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这不正是他诗歌的性质吗?

不久前,从治法国文学的友人那里,听到了“凡是好的文学作品,必然要给某些人以毒害”这种颇为奇特的论调,把加深对昏暗世界的恐惧比作毒素,这是我的演绎。它在文学上一般通用的定义如何,我们暂且不论,至少,李商隐的文学作品,就有着这样的倾向。宋朝西昆体以下,他的追随者大多不成功,那是因为只模仿他的外貌,却不带有这种毒素,而正因为无毒,所以也就无益。那是因为他们对于内心的昏暗世界没有知觉,即使有所觉察,对它的态度也不是虔敬的。

最后在此想说的一点是,歌唱青春的李商隐的作品,在容易从文学中接受毒素的青春时期去阅读它,最为适宜。就拿我自己来说,最初读杜甫或李白的诗,所受到的感触,与今日的理解相比,多有差距。而且我以为,今天的理解多较为正确。但是,在三十年前,尚是大学生时读李商隐的诗所受的感触,至今仍依然保持着。只是在当时读《无题》诗,心跳得很激烈,而今天则不激烈了。如果说得夸张一点,我若在年轻时没有接触到这个诗人的话,也许就终生失去了喜爱这个诗人的机会。而且,关于人的问题,也许就要思考得少一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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