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十字军的故事(全四册)》,[日]盐野七生 著,万翔 杨思敏 译,中信出版集团,2017年9月
最后的一天
1291年5月18日,是历史上“阿克最后的一天”。在以“推罗的圣殿骑士” 代称的无名骑士的记载中,详细叙述了这一天发生的故事。
根据这位骑士的记载,后世的作家曾经写过一部名为“十字军国家的喋血黄昏” ( Bloody Sunset of the Crusader States ) 的著作。
黎明前,伴随着一阵响彻云霄的战鼓声,撒拉森人的大举进攻开始了。走在最前面的敌兵,手持着巨大的盾牌。投掷“ 希腊火” 的士兵跟在他们后面。再往后,群集着放箭的弓兵和投枪兵。“ 诅咒之塔” 的守军,在怒涛般的敌军攻势面前,不得不退回城内。这样一来,敌军就将从塔一侧的城门内鱼贯而入,侵入阿克城。
然而如果内城洞开,阿克全城就将失陷。因此,守城的全体骑士不得不集中兵力防守“诅咒之塔”。
驱马冲在最前面的,是手持钢枪的医院骑士团副团长马修·德·克莱尔蒙。紧跟在他后面冲锋的,就是手拿砍刀的医院骑士团团长若望·德·维利埃。战斗的最前线,当然也少不了身先士卒的圣殿骑士团团长纪尧姆·德·博热。
“推罗的圣殿骑士” 接下来写道:
敌人不断投掷着大量的“ 希腊火” 燃烧弹,使这一带陷入烟雾缭绕之中。骑士们完全看不清身边的战友。随着敌军弓箭手密集的箭镞射来,只见我方的战士一个个,战马一匹匹倒下去。我仍然心有余悸地记得,一位从英格兰来的年轻侍从,被“希腊火” 击中,瞬间全身的衣服燃烧起来。在敌军的猛烈攻势下,谁也没法腾出手来搭救这位侍从。发出撕心裂肺惨叫的年轻人,被燃烧的松脂覆盖全身,活脱脱烧得不成人形。
看到这样的光景,就连进攻的撒拉森人也倒吸一口凉气,刹那间放下了武器。然而,暂停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再次大声叫喊着攻上来的敌军兵士,最终突破了“诅咒之塔”,杀入城内。
“诅咒之塔” 处的激战过后,医院骑士团团长若望·德·维利埃身负重伤。许多骑士和侍从要么战死,要么重伤难治,瘫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几位尚能撤退的医院骑士团骑士,将团长运出了战场。他们并不听从奄奄一息的团长的意见,直接把他送到了收容避难者的威尼斯船只上。此时的阿克码头,已经充斥着逃亡的人群。他们争先恐后逃上船去,整个港口混乱到极点。
最终,穆斯林军队避开了圣殿骑士团和医院骑士团主力所驻守的区域,从“圣安东尼之塔” 经“诅咒之塔” 到“牧首之塔” 的东侧城墙内大举侵入城内。位于敌军入侵路线上的条顿骑士团总部,迎来了潮水一般涌来的敌军。在过去的40 多天内,以皇帝腓特烈二世赠送的建筑物为总部的条顿骑士团骑士们,一直以必死的信念成功抵御了敌人一波又一波的攻势。
然而在此之前,负责这一带城防的塞浦路斯国王和其王弟,早已乘着港口内停泊的塞浦路斯船只逃离了阿克。国王属下的将领和十字军国家的多名政要,也跟随着一同离开。
得知内城墙已被攻破的消息,名义上的耶路撒冷牧首也逃离了阿克。牧首早已为安全前往塞浦路斯准备了自己专用的船只,并让许多逃到港口的平民及其全家老小乘上这艘船。可是天有不测风云,这艘严重超载的船只出港之后不久便意外沉没。牧首也因此葬身海底。圣殿骑士团团长纪尧姆·德·博热,也因身负重伤而无法移动。“推罗的圣殿骑士” 记载道:
敌军掷来的一柄长枪,刺穿了团长的身体。正当团长扬起左臂的一瞬间,长枪刺了过来,而当天团长又没有带盾牌。由于敌兵如潮水一般涌来,团长左手中的剑一刻也没有放下,他的右手还拿着指挥杖。敌兵的投枪从胸甲下方穿进团长的身体,枪尖在他的背后突出,足有一只手的长度。团长平时身穿的铠甲,不是一般的投枪或箭镞能够穿透的。但当今天他突然得知“ 诅咒之塔” 失陷的消息时,就随手拿起身边的一副轻甲胄,连忙赶到了战场。团长所受的伤如此之重,涌出的鲜血刹那间就将他的甲胄染红。他已经完全不能出声,只有喘气的工夫。
在博热身旁作战的医院骑士团副团长马修·德·克莱尔蒙召集周围的圣殿骑士,将奄奄一息的团长运到内城的建筑中。但博热的身体状况已经令人绝望了。最终,这位圣殿骑士团的团长,在医院骑士团副团长的注视之下,停止了呼吸,年仅40 岁。静默凝视着战友遗体的克莱尔蒙,当即要求医院骑士团全体骑士撤回总部。骑士们向着总部的方向,在敌军当中杀出一条血路。以穆斯林为敌,自1118 年起建立的两大宗教骑士团,在过去的173 年间,直到阿克之战以前,还没有并肩作战过。
这两大骑士团一直在守卫圣地的大旗下作战,是十字军的常设军事力量。骑士的数量虽然不多,单位战斗能力却十分强悍,对抗意识也很强。
但以不属于西欧任何贵族体系的“浪人” 组成的圣殿骑士团,与西欧各国国王和封建领主家系出身的医院骑士团两者相比,无论是骑士的日常生活方面,团队活动方面,还是战斗组织方面,都很不同。此外,与全体来自法国的圣殿骑士不同,医院骑士团的团员来自欧洲各地。
在这场阿克之战中,十字军历史上的主角———两大宗教骑士团,各自进入了对方负责的防区,自始至终保持着共同作战。圣殿骑士团的团长和医院骑士团的副团长,并肩战斗到最后一刻。后者将重伤倒下奄奄一息的圣殿骑士团团长,运送到了敌军尚未接近的圣殿骑士团总部。
在医院骑士团副团长的怀中,圣殿骑士团的团长停止了呼吸。也许是出于对战友之死的伤感,医院骑士团副团长放弃了守城,决定率部撤退。而他也担负着率领失去团长的圣殿骑士们逃出阿克,前往塞浦路斯的重任。于是,两大骑士团的成员当即撤回自己的总部,突破敌阵,斩杀而行。
正因为如此,骑士们的英姿,才得以在年轻的圣殿骑士的笔下传诸后世。这样的经历,过去173 年中未曾有过,只有阿克之战一次。苏丹卡利勒所命令的总攻,在5 月18 日天黑之前取得了成果。黄昏时的阿克城内,到处是手持战利品的马木路克兵士。在他们中间,雄赳赳往来穿梭着维持秩序的穆斯林骑兵队。
阿克城内圣殿骑士团、医院骑士团和条顿骑士团的总部,都为取胜的穆斯林军队所控制。由于骑士们早已逃之夭夭,马木路克军队不费吹灰之力就占领了这些建筑物。事实上,除了两面临海,建于悬崖之上的圣殿骑士团总部以外,无论是以医院为基础的医院骑士团总部,还是宏伟雄壮的条顿骑士团总部,都不是能够用来长期守卫的堡垒。但骑士们奋战到最后,得知城池不保以后,都不得不进入自己骑士团的总部。
无论圣多玛骑士团的英国人、条顿骑士团的德意志人,还是医院骑士团的从法国以至全欧洲各地的人们,都是如此。此外,来自比萨和热那亚的水手们,和几名圣殿骑士一起驻守在自己的总部。只有身患麻风病的圣拉撒路骑士团团员们,已经被穆斯林悉数歼灭。身在穆斯林军队控制下的阿克,这些骑士们已经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
当天深夜,一位穆斯林到访了医院骑士团的总部。他是哈马埃米尔手下的一位将领,在拜巴尔斯手下进攻医院骑士团所属的“骑士之城” 时,身负重伤而被俘。在医院骑士团骑士们的悉心照料下,他得以痊愈,后来通过交换俘虏而获释。这位与阿尤布王朝有关系的穆斯林,前来医院骑士团总部,正是希望能报答当年的恩情。
从这位不速之客口中得知未曾预期的消息,医院骑士团的骑士们连忙召集各路骑士商量。最终,他们接受了穆斯林将军的建议,向苏丹寻求恩赦。所谓恩赦,就是特赦的意思。骑士们将不会被解除武装,而可以自主撤离,正所谓“光荣撤退”。
医院骑士团寻求恩赦的决议,传达到了条顿骑士团的总部,后者亦对此表示同意。然而,骑士们无法将信息传达到远离阿克城中心的圣殿骑士团总部。
苏丹卡利勒当即同意了属下提出的骑士“光荣撤退” 建议。携阿克陷落之势,基督教残余势力控制的推罗和西顿皆收入年轻苏丹的囊中。他发动的“吉哈德”,完成了“将全体基督徒赶回地中海” 的目标。
阿克陷落后两天,5 月20 日,得以“光荣撤退” 的骑士们向苏丹投降。他们离开各自的总部,乘上港口内停泊的比萨和热那亚的船只,离开阿克,前往塞浦路斯。此时地中海的制海权,还完全控制在意大利人手里。出海以后,便不再有穆斯林军队跟踪追击了。
穆斯林控制的阿克城内,唯一掌握在十字军手中的要塞,只剩下圣殿骑士团的总部了。在这座坚固的城堡中,还有大约100 名圣殿骑士,以及大批在内避难的平民。圣殿骑士团总部就这样坚持了8 天时间。8 天时间内,双方并未进行你死我活的战斗,苏丹还是希望圣殿骑士们“光荣撤退”,并将恩赦的条件告知了圣殿骑士们。
然而,历史上一直以无与伦比的勇猛作战而著称的圣殿骑士们,并不善于进行这样的外交活动。与马木路克保持良好关系的前任团长博热,可以说是例外中的例外了。
最终,代替战死的团长发号施令的副团长,断然拒绝了苏丹提出的改旗易帜,“光荣撤退” 的建议。被激怒的卡利勒当即要求马木路克兵士,对城内副团长以下的全体骑士格杀勿论。于是当总攻命令一下,冲入城堡的马木路克兵士便与圣殿骑士们厮杀开来,直到骑士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去。
圣殿骑士团的骑士们,留下了守卫圣地至最后一人的英名。卡利勒征服阿克之后,便命令部下将整座城市彻底破坏。这座基督徒聚居的城市,从此不再有人居住,从城内的建筑到海港都毁坏殆尽。苏丹的目的,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再不让基督徒登陆”。
除了破坏阿克城,苏丹还派兵前往推罗和西顿。两座城市不费吹灰之力便攻克了,城内居民都逃往塞浦路斯。
第一次十字军开始“解放” 圣地的十字军运动,以阿克之战的结束而告终。从1099 年的圣城耶路撒冷“解放”,到1291 年阿克城的陷落,经过192 年的斗争,穆斯林终于将基督教政权从叙利亚和巴勒斯坦地区全部扫除干净。
耶路撒冷的“解放”,是以基督徒和穆斯林双方流血的形式实现的,而阿克之战也经过了这样的流血牺牲。虽然在这200 年间,双方一度在这一地区共存,但到了最后的时刻,双方的共存被彻底破坏了。一段漫长的战争史,如果没有连续的战役做基础,就没法组成连续的故事。无论是一次次共存的尝试,还是时而发生的破坏,都是组成这一故事的人们之间鲜活的经历。
作品简介
《十字军的故事(全四册)》,[日]盐野七生 著,万翔 杨思敏 译,中信出版集团,2017年9月
中世纪的晚钟,文艺复兴的黎明。
当人们试图一举解决各种难题时,脑海中首先浮现的就是发动一场战争。
很久以前,一支基督徒组成的军队从欧洲出发前往亚洲。他们的目标是心中的圣地耶路撒冷,同时以上帝的名义讨伐伊斯兰世界。这支以十字为标志聚集的军队一路向东,沿途攻城略地,屠杀异教徒,一将功成万骨枯。另一方面信仰伊斯兰教的中亚诸国面对战火奋起反抗,捍卫家园。近200年的血与火浇灌了文明之花,抹不去的痛苦记忆留在历史中。
当人心中唯一的正义只有上帝的期望时,发动一场战争便成为正义的了。而当上帝的意志退居其后,便只有“正义战争” 留存下来。如果人心里只希望留下“正义”,那么最后留存下来的,也就只有“正义”。而这最后一点,大概就是20 世纪以来风起云涌,到如今的21世纪依然横行于世的战争中,不论发起的一方也好,被动应战的一方也好,正义一方也好,非正义一方也好,给人类带来痛苦的根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