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茫
走在维也纳的天空下,听见余光中走了的消息。寒冬的梧桐树空疏冷峻,以独自苍茫映照喧嚣繁华。
最后一次见他,在董阳孜家里。他安静无语,时而坐寐。身体瘦弱,但是我知道瘦弱的身体内曾经有如何炽热的光,照亮了苍白年代里多少幽闭孤愤的心灵。
余光中走了,在七十年的台湾文化史上,是一个时代的结束。从疼痛彻骨的迁徙流亡思乡,到意气风发的“希腊天空”的追寻,到回眸凝视决定拥抱枋寮的泥土,到最后在自己拥抱的泥土上又变成异乡人,余光中的一生就是一部跨世纪的疼痛文化史。
在以“去中国化”为文化核心任务的课表上,余光中不被盖章为“桂冠诗人”了。他或许曾经因时代成见而保守,可是数十年来在风吹草动、价值混乱中忠于自己的真实情感、执着于自己所信仰的美学,不随浪潮的推涌而附从漂流,可以说,走得“光在心中”。
反而是那不断随政治推涌的浪潮,唯我独尊的喧嚣繁华容不下空疏冷峻,才是文化史真正该忧虑的吧。
(文/龙应台,题目为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