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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编辑读余光中:很遗憾,余先生不能为我们读诗了

本文作者系江苏文艺出版社策划编辑,该社于今年3月出版了余光中自选自译诗集《守夜人》,11月又出版了诗集《风筝怨》,为诗人九十大寿贺礼。

2017年12月14日,台湾著名诗人余光中去世。本文作者系江苏文艺出版社策划编辑,该社于今年3月出版了余光中自选自译诗集《守夜人》,11月又出版了诗集《风筝怨》,为诗人九十大寿贺礼。澎湃新闻经作者授权转发这篇为诗人90岁生日而作的文章,原题为《守不住永恒,守一个缘分——致九十岁的余光中》。 

出版编辑读余光中:很遗憾,余先生不能为我们读诗了

余光中 视觉中国 资料图

一枚叫做乡愁的邮票

我和很多人一样,对余光中的印象源于上世纪后期的《乡愁》。一枚小小的邮票,一张小小的船票,一方矮矮的坟墓,一湾浅浅的海峡。约莫是在中学课本读到这首诗,在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纪似是而非地读着,因其好听的音律而觉得欢喜。一晃也是几十年光阴。

大学时代才真正开始自由阅读,因文字洁癖而一直偏爱港台文学,习惯窝在图书馆,在《港台文学选刊》里寻找美丽而幽深的讲述,也陆续读了余光中、董桥、简祯、张晓风、西西、李碧华。文字各富异彩,都是我喜欢的类型。

离开校园,几乎毫无悬念,无缝对接地去了出版社。读了二十多年书的人决定继续读下去,并且以此为生。刚工作时主要做翻译文学,把文学史上那些视为丰碑的大咖一个个摘星似的摘下,至宝般捧给读者。只可惜有时囿于翻译质量,有时囿于文化差异、审美差别,许多好文学好文字,依然不被中国读者待见。每每看到流畅优美到忘记是翻译来的文字,这时真该为译者点一万个赞。没有自己做过翻译,恐怕永远不会知道这是怎样一个“不可完成的任务”。

出版工作满十年,愈发觉得自己无知而惶惶不安。这种学愈久越觉得没有学到的感觉,驱使你很想回到学生时代,再来一番大考前的恶补,然而却实在做不到。生活太容易陷于鸡毛蒜皮,理想也太容易毁于柴米油盐。常常会有一瞬间觉得脑中一片空白,所学所读所想荡然无存,就像个赤身裸体的婴孩,在宇宙中无处可归。

做编辑这一行,照理应该广博,做不成专家,至少得是“博家”。很可惜,目前,我还是连博都无法兼顾——一如当年执拗的偏科,彻底不兼容。喜欢的便一头扎进去,不喜欢的,退避唯恐不及。于是,我在文学里继续偏科挑食。我编辑的书,坦白说,都是自己的挚爱。这也许是身为编辑的自私,但也正是如此,我才能心甘情愿地善待我的书,善待我的作家。

与《守夜人》命中注定的相遇

与一本你爱的书相遇,就是与命中注定者遇见的那种缘分。茫茫书海中,他/她一出现,你就知道,呵,是他/她了。结识《守夜人》,是一次刻意寻找中的不期而遇。我想找余光中尚未出版的散文集,却无意中发现了这部自选自译的诗集。它在台湾一版再版,列入中学读书推荐,余先生也在台湾专门谈到这本诗集,但简体字版却未曾出过。我当时想,也许这就是缘分吧。

版权签署后,余先生表示要重新编写给大陆读者的《守夜人》,重新选目,重新汇集,重新编校,并且补上未完成的翻译。也就是说,尽管用了同一个书名,确是全新的《守夜人》。去年八月从台湾出版社处拿到第一批书稿,告知只是初稿,目录和正文都需要修改删补。当时余先生身体已经不太好,但一个月后还是陆续交来了其他稿件,除了一首诗歌《江湖上》的英文没有译好。去年十月底,我把缺了一首英文诗的校样发给余先生。十一月,余先生发来一个几乎每页都有手写改动的修改校样,并补上了那首新翻译的《江湖上》,还应我们的要求,为新版的《守夜人》亲手写下序言。十二月,三校样改完,邮件发给余先生,余先生当时病重在床,无法看字,是让家人把改动处读给他听,他点头首肯的。

 

出版编辑读余光中:很遗憾,余先生不能为我们读诗了

余光中手迹

电脑里关于《守夜人》的文件不下百个,我给他们分别取名、归类。其中“余光中修订一校、二校、三校样”、“余光中修订手迹”、“余光中手书书名”、“余光中补译诗歌”是让我倍觉珍贵的。《查令十字街84号》里女作家海莲和旧书店的弗兰克,以书信谈文学谈藏书,深感知音难逢。与余光中先生的邮件,仅仅围绕《守夜人》简体新版的编校出版,却让我同时觉得欢喜、惭愧和遗憾。欢喜着与他的近距离笔谈,看他的校样让你肃然起敬,惭愧着自己一生也只能仰望这样的才华,遗憾的是,迄今未能去上过他的课,听一听他的讲座……

每个声音都是不同的你

《守夜人》是余光中先生对自己诗作的“私藏”,表达的却是最最普遍的情感:母爱、乡愁、爱情、希望、失望、无奈、回忆、青春……用各种意象为胶片,文字为旋律,放映机似的一幕幕呈现出来,又意犹未尽。作为一般读者,很难不喜欢。编辑这本书的最初,就想请余先生自己再朗读几首我们熟悉的诗,让这本诗集拥有自己的声音。《乡愁》,余先生朗读过多次,每次读,也许不一样的心境,确是一样的专注和用情。很遗憾,八十九岁的余先生不能为我们读诗了,有声书的概念却不想就此放弃。于是去年末,找到了演员陶泽如先生和DJ流丹女士。他们的声音诠释了另两种,不,N种余光中。陶泽如先生在录音前给我讲了他第一次朗诵《乡愁》的故事,极具时代感的大礼堂里慷慨激昂的朗诵,代表的是那个年代的记忆;如今再读,冬天的阳光下,他坐在家里的沙发上,酝酿了下情绪,抿一口茶,看着某个远方,低沉地背诵出“小时候”……录完音,我们都沉浸在自己的情绪或是莫名的感动中,格外静寂。

作为朗读者,这些声音里面加进了他们的故事,他们的感触,他们的画面感;作为这本书的第一个读者,每次重读,这些文字都是跳跃的舞动的,以不同的节奏韵律旋转着,或急促或悠闲,依然是温文尔雅地嬉笑怒骂着;于是,余先生的诗歌,在另一些土壤里,抽芽生长起来。这是我所期待看到的,正如我自己在编辑和阅读的时候,他在我这里的光合作用。编读一本好书,最大的乐趣,莫过于这种身心受益的喜悦不断传递,最好永远也不要停下。

余先生曾把自己的生命划分为三个时期:旧大陆、新大陆和一个岛屿,旧大陆是祖国,新大陆是异国,岛屿则是台湾。他21岁第一次离开旧大陆去岛屿,30岁第一次离开岛屿去美国求学。第一次离开,思念的是台湾,后来,思念的是祖国,再往后,变成对中国文化——汉魂唐魄的无限眷恋。年轻时,余先生因为对外国文化的向往而选择主修外文,又屡次去往美国留学和讲学。美国文学与文化对他影响愈深,乡愁也像魔豆般在心底滋长。他日思夜念的故乡,是再回不去的故土,深邃的中国文化,已逝的美好,精神的栖所。

 

出版编辑读余光中:很遗憾,余先生不能为我们读诗了

《守夜人》书名手迹

金陵子弟江湖客

余先生一生漂泊,从江南到四川,从大陆到台湾,求学于美国,任教于香港,最终落脚于台湾高雄的西子湾畔,多年来中国传统文化与西方文化艺术的熏陶研习,让余先生在中西文学界享有盛誉,往返于两岸多国,却依然从未有过“归属感”。他诗文的主题,多离不开“离乡”、“乡愁”、“孤独”、“死亡”,读他的诗,迎面而来的是一种入骨的苍凉与顽强。

“童年的天空啊,看不见风筝,看到的是轰炸机。”战火中一路逃难的童年,是“乡愁”萌发的最初土壤。

余光中生于南京,九岁因战乱而逃离故乡,母亲把幼小的余光中用扁担挑在肩上一路逃到常州,后来又辗转避难于重庆。在巴山蜀水深处,余光中度过了中学时代。当时的四川战火笼罩,交通封锁,反倒是海的那边,遥不可及,自由辽阔,充满魅力。十几岁的余光中一心向往的是逃离这个闭塞落后之地,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正是为了这个夙愿,余光中在考大学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外文系,他觉得这是自己走出去看世界的唯一路径。同时考取金陵大学与北京大学外文系的余光中,因为母亲的挽留,选择留在南京。1947年,就读金陵大学外文系。原以为可以就此驻足故乡,却没料到迎来的是人生第二次逃亡。又是因为战争,余光中辗转南下,直至定居台湾。

21岁时,余光中在台湾写下《乡愁》。正如在采访中所说,“如果我十二三岁,我的底蕴还不够我写《乡愁》。正因为那时我已经21岁,古典名著、旧小说、地方戏这些我都读过,我对中国文化的了解虽然幼稚,但已经很深入,印象很深,所以我不会,也不容易抛弃这个东西,再加上,我父母的乡音都一直蛮重的。”

诗人的寂寞,文人的孤独

几次逃亡,数次离乡,一如他自己称作的“蒲公英的岁月”。诗人的寂寞,文人的孤独,余先生一人占尽。他孤独着自己的孤独,贯穿时空,延展开来,却在当代无处落脚。他一生思考着生命的始终,明知宿命般的结局,却依然要与永恒拔河。1966年,不到四十岁的余先生写了《当我死时》。诗中,他想到生命的终结是返乡,回到最初的自己,踏上当年的故土,“这是最纵容最宽阔的床/让一颗心满足地睡去,满足地想”。

《单人床》里,“没有谁记得谁的地址/寂寞是一张单人床/向夜的四垠无限地延伸/我睡在月之下,草之上,枕着空无,枕着/一种渺渺茫茫的悲辛”。这种空绝冷清,仿佛失联的孩子,在黑暗中的无助无奈。去国离乡,离开加了乌托邦滤镜的美好纯净的童年,往后走再远,走到地球的任一角落,都还是怀念最初的起点,因为回不去,因为恍若隔世,都会在梦中惊醒,发现眼角的泪,为故乡而流。

明知生之寂寞,却要去守夜之孤独

余光中说自己一直在和永恒拔河。“拔河”是余先生频繁使用的意象,除了世人熟知的那首《与永恒拔河》,还有《水草拔河》:“昼夜是涟漪,岁月是洪波/是谁,明知我不能停留/日日夜夜,却叫我上岸去。”即便明知时间不可逆,最终是输家,依然还是要在有限的时间里对峙下去。“滔滔的水声里/只有我,企图用一根水草/从上游到下游/从源头到海口/与茫茫的逝水啊拔河。”生命终将逝去,时间在围剿生命,人在时间的长河无处可逃,无路可退,一切都将指向一个终点,而诗人还有,也只有一根“水草”——救命稻草也好,幻象毒株也罢,是他仅有且不放手的武器。面对人生之“不可抗力”,缴械投降的人太多,孑然独守,懂得享受的,是背水一战的乐趣。

最后的守夜人 守最后一盏灯

《守夜人》是余光中首次在大陆出版的自选自译诗集,1992年首版于台湾,收诗65首;2004年,新收17首诗,于台湾再出新版,序言中写道:“诗兴不绝则青春不逝,并使人有不朽的幻觉”;而今在大陆首次推出的《守夜人》,距离首版已是24年之后,颇多增删琢磨,89岁高龄,对待诗文一如初见,还在字斟句酌着每一个音节,一个符号。以余先生自己的话来说,“再过十二年我就一百岁了,但我对做人瑞并不热衷。所以这是最新的也是最后的《守夜人》了。”

这是余光中的纠结与坚守,知命与不甘。诗集里借《九命猫》之口说,“我的敌人是夜,不是任一只鼠/一种要染黑一切的企图”,夜之黑,如同死亡,如同绝望,如同我们心底潜伏的罪与恶,人类永恒的心魔。人类自古害怕黑暗,上帝赐予人类光明,科学使得光在黑暗中有了可能。可我们心中的黑暗,永远无法被全部照亮,死亡带来的黑暗,更非人类可以逃遁。余光中的眼,不是用来寻找黑暗中的光明,知时间不可逆,生命规则不可违背,他也宁愿去独守这黑夜,“最后的守夜人守最后一盏灯/只为撑一幢倾斜的巨影/做梦,我没有空/更没有酣睡的权利”。(文/赛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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