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以诺,性嗜红楼,喜诗词,负笈金陵,曾任云锦博物馆、江宁织造博物馆讲解志愿者。自高中起多次在校内开展《红楼梦》主题讲座,听众累计超过六千人次。现任红迷会南京分会秘书长,曾在第五届曹雪芹文化艺术节主讲《大旨谈情说红楼》,并于江宁织造博物馆开设“志愿者讲堂”主讲《贾宝玉的女儿情》,现在是南京大学产业经济学的研究生。
张爱玲的《更衣记》开头,“如果当初世代相传的衣服没有大批卖给收旧货的,一年一度六月里晒衣裳,该是一件辉煌热闹的事罢”,最能保存大家族风光体面的物事,当然是那些衣裳头面——贾府内囊将尽的时刻,还有人说“哪一位太太奶奶的头面衣裳折变了不够过一辈子的”。可惜红楼里并没有大规模晒衣裳的时刻,要一睹锦衣华服的风采,只能等太太们整理年轻时衣裳的时候了。
还好有作者一枝妙笔,以及他出身织造世家对衣香鬓影的天生敏感,我们还能随时随地一睹风采。
作者写衣饰以女装居多,女装里又多为年轻女性。当然红楼里的衣裳并没有严格的男女、年龄区分——如果宝琴不出场,凫靥裘完全有可能赏给宝玉;刘姥姥在贾府洗了澡,穿的是鸳鸯的衣裳,临走时鸳鸯还额外送了几件,可见刘姥姥确实适合穿她的衣裳。
作者毕竟偏爱女儿,人靠衣装马靠鞍,她们的青春艳丽,焉能没有好衣服相配?只好委屈了邢王夫人这一辈的女性,对她们二人的妆饰描写只有见元妃时的“按品大妆”四个字,薛姨妈更是只字未提。更老一辈的贾母,大约是因为常常和孙儿孙女们玩在一起,也顺带着记录了两笔衣饰。老太太自诩最能收拾屋子,收拾自己也是一样。自己鬓发如银,簪花时便挑了一朵大红菊花,年老的生命也焕发生机。和小儿女们玩在一处已是花团锦簇,老太太的衣裳便不适合选太过鲜艳的颜色,而要选择沉稳端庄的颜色和料子,两次衣饰分别是“青皱绸一斗珠的羊皮褂子”“大斗篷,带着灰鼠暖兜”。皮毛的光泽与温暖,恰如贾母的威严与慈爱融于一身。
遗憾没有目睹贾母的青春风采,幸好还有一个王熙凤。她年轻貌美,又手握大权,这样的人物,无怪乎曹公会用整篇最繁复的笔墨来描写她的出场。金丝八宝攒珠髻、朝阳五凤挂珠钗、赤金盘螭璎珞圈、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褃袄、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翡翠撒花洋绉裙……这一连串的名词,初读红楼的读者读到第三回一定耀花了眼。凤姐出场时多用金饰兼以其他珠宝,“通身的气派”又何尝不是说她自己?红配绿在今人看来是庸俗的审美,但在古人的搭配下却是经典的配色。百蝶穿花的图案鲜亮,又以缕金织就,映着大红底色分外灿烂。石青颜色大气,恰到好处地压住了红袄绿裙的亮眼,又有刻丝图案的点缀,刻丝是丝织珍品,素有“一寸刻丝一寸金”之说,正是低调的奢华。窄褃袄的剪裁设计,不用作者特意点明,我们也知道,凤姐必定是身量苗条体格风骚,一副好身材,天生的衣架子。
第六回见刘姥姥时凤姐穿的是“桃红撒花袄,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大红洋绉银鼠皮裙”,桃红娇艳,大红热烈,加以石青色调和。这一回已是冬日,除了外套是皮毛的,凤姐还穿上了银鼠皮的裙子。凤姐对于自己娘家十分骄傲,“粤、闽、滇、浙所有的洋船货物都是我们家的”,她的衣料洋缎最多,由此可见一斑。
能彩绣辉煌如神妃仙子,能粉光脂艳恰当家贵妇,也能俏丽清洁,三春之桃九秋之菊也比不得她半分。时下常有人点评明星衣品,凤姐无疑是个中翘楚,在任何场合都不会穿错衣服,轻松驾驭。她要赚尤二姐入园,必要扮成贤良角色。时在孝中,她头上皆是素白银器,穿月白缎袄、青缎披风、白绫素裙。一面是恭谨守孝,俨然是贾府中重要人物,半点规矩也错不得;一面是清操冷节,显见得贤良大方。想来当时尤二姐嫁与贾琏还不久,新婚燕尔,自然打扮娇俏动人,单看这一场会面的衣品,尤二姐已经输定了。
因为王熙凤的衣装着墨太让人印象深刻,我一度以为凤姐必定是红楼里服饰描写最多的人物。然而专门整理的结果却叫人大跌眼镜。那个衣服最多的,竟然不是女子,而是我们的男主角贾宝玉。
宝玉到底是女孩儿一般的人品,作者写他的服饰,无论外出见客还是日常家居皆有涉及。穿着大衣裳写一遍,脱了大衣裳又写一遍。也好在作者偏爱,肯详详细细写,红楼里的男性着装,除了宝玉,提及的也只有北静王水溶的白色蟒袍了。
宝玉爱红,衣裳里也是红色最多。一出场穿着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见过了王夫人脱了衣裳,又是银红撒花半旧大袄,脚下穿着厚底大红鞋。秋窗风雨夕访黛玉,脱了那一身蓑衣底下是半旧红绫短袄。在外作完姽婳词,回来热得要脱衣裳,穿着“血点般大红裤子”,晴雯手内针线,已是物在人亡,这条裤子,怕今后也不会穿了。
作者:顾以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