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祁连如梦》,徐剑 著,重庆出版社,2017年10月
图片来自网络
爷爷的抗战
秋凉时分,三天雨夜过后,京畿的秋空突然放晴了,呈现一片阅兵蓝。余站在十里长街一侧,远眺分列式开始了,一群参加过抗日战争的老兵,有八路军、新四军,还有国民党的中央军,以及滇川黔之杂牌军的老兵代表,皆坐于车上,光荣地驶过天安安门广场,接受祖国和人民的检阅。
时,余看到坐于检阅车上的老战士,个个青丝霜白,年龄皆逾八九十岁,盖一代老英雄矣。倏忽,余之眼泪突然涌出,泪眼迷离,仿佛看到本家爷爷徐金牛亦坐于受阅车上。
光荣啊,爷爷。余惊呼一声。然,也许是一时错觉。此时,斯人已矣,黄泉之下夙愿已了,令余既兴奋又怅然。所谓兴奋者,乃三军徒步方队与战略导弹战车驶过天安安门,接受三军统帅检阅,仿佛向世人昭示:西方政治家喝着咖啡决定一个民族命运的时代过去了,海盗之族若再敢登陆中国大陆,必将败得比长崎、广岛之灾更惨。所谓怅然者,则令余想起徐家之老爷爷,一位滇军老兵,打过台儿庄、武汉会战、长沙会战的杂牌军班长,再也看不见中国人扬眉吐气这天也。然,倘爷爷之魂有知,徜徉于天堂,看到人间伏妖魔,必笑慰九天。
爷爷何许人也?姓徐,名金牛,乃云南都督唐继尧麾下一壮丁,与余之奶奶徐兰芝氏,堂兄妹之称也。彼父亲之辈,为同胞兄弟,及至金牛、我奶奶徐兰芝氏之辈,家业兴旺。金牛兄弟两人,彼为小,兄为大,兄刚新娶,时唐继尧承蔡锷之衣钵,征广西,伐广东,与桂系悍军鏖战。欲抓壮丁扩其滇军,乡保长手执绳子来绑人。爷爷挥了挥手,道,二丁抽一,天经地义。大哥新娶,当在家继承祖业,扛枪打仗乃我男儿事。彼与大板桥街同乡老兵班长张凯,随唐都督远征,左臂被击伤,仍不下火线。凯旋时,被授予上士班长。归家之后,彼娶新妇。然不久,中日战争爆发,东北陷落、北平陷落,日本军队气势汹汹,朝徐州扑来,剑指南京。于是,桂系虎将李宗仁为战区长官,召西南杂牌军之川军、滇军共赴国难。时,余之爷爷跟随卢汉军长之六十军再度岀征,每人背包后边背着双枪,即大烟枪和水烟筒。尤其水烟筒管特别粗,不知者误以为背了六○迫击炮,吓得沿路之日本间谍胆战心惊。
然,滇军出滇,四万滇军子弟出云南,父老乡亲皆来壮行。卢汉骑在高头大马之上,其锋前抵大板桥,四十里驿道之上络绎不绝。风萧萧兮宝象水寒,余之爷爷就在大板桥街上,与自己新娘一别。爷爷对新妇云,我若战死,找个男人嫁了,切不可守寡。新媳泪涕涟涟,倒入余之奶奶徐兰芝氏怀中,说我会倚门待君,望夫岩上,等君而归,若君不归,妾愿化作石头相望。盖余之爷爷乃硬汉也,一滴眼泪未流,决绝而去。
滇军出云南,入贵州,过湖南,唱着豪情天纵之六十军军歌,渡湘江、长江,直至徐州。部署于陈瓦房、邢家楼、五圣堂、禹王山一带。时,李宗仁交代军长卢汉,只需抗击日军第十师团矶谷廉介中部之第三十三联队、六十三联队前锋三天,中央军主力汤恩伯部便会赶到,合围日军。卢汉受命而去,驻扎于陈瓦房、禹王山上滇军狙击日军,居高临下,打退了一次次冲击。三天、一周、十天,也不见汤恩伯部半点踪影。爷爷属一八四师张冲部,回忆那段经历,彼感叹道,都说川、黔、滇军三杂牌军,是战场上的三只羊,可一个民族危亡之时,羊真的变成狼,群羊扑向孤狼,死伤惨烈。滇军连长以下官兵阵亡一千三百九十二人,死伤过半。最终六十军余部从禹王山断后而撤,爷爷身上穿了几个窟窿眼,还是同乡老司务长张凯背着他匆匆撤退,留在禹王山乃一片片滇军和日本帝国军队第十师团之大量尸骸。日本人收尸之后,滇军官兵尸骸成山,成孤魂野鬼,于风高夜黑之时,嘤嘤哭泣。抗战七十周年前夕,禹王山一位果农透露,很多年前,彼开果园,挖出一百多具滇军英烈白骨,遂埋之荒冢,彼守墓二十载,敬英雄之壮烈也。
爷爷云,禹王山之战,彼九死一生,拾回一命。伤愈之后,又参加了武汉会战、长沙会战、常德会战。武汉会战落败,国民党中央军与杂牌军之滇军、川军向着长江方向后撤,准备打长沙会战。渡过湘江之时,日本人的铁蹄已经从岳阳、汨罗抵达湘江北岸。时,爷爷之滇军已经被打得狼奔豕突,彼随同乡张凯,随营长奔突而去,时一营部队,仅剩爷爷所带之警卫班,寥寥几人矣。而营长通信员背包里,却背着几公斤重的大烟土,此乃士兵之军饷也。是晚,彼等在湘江边上埋伏时,突然发现日军已经抵湘江岸边,三八大盖枪声嗖嗖响起,时滇军营长带着一行十几人抵抗不了,唯有逃跑。至长沙城时,因武汉、长沙会战败局已定,蒋介石行“焦土抗战”之策,一炬令下,长沙古城毁于火海。时爷爷伫立湘江畔,悠然芦苇荡中,唯见烟柱冲天,狼烟四起,滇军已经作鸟兽散,彼等觉得亡命之时已到,于是在完成洞庭湖、岳阳之间狙击后,鼠窜般地逃离沅江,向常德城进发。因了这支队伍里有兵痞掺杂其中,就在卧倒等照明弹之瞬间,背着几公斤大烟土的营长通信员落伍,后被追上来的惯匪杀害,数公斤大烟土落入绿林兵痞之手。从此,营长无大烟可吸,每天毒瘾发作,泪水涟涟,只好给一片去痛片药令其睡也。次日,早晨太阳照常升起。而失去了烟土的营长,烟瘾未发之时,仍然一壮士也,看芦荻悠悠,彼云,身为滇军男儿,我等上不愧天,俯不愧地,带着尔等匆匆撤离于焉,就是为在沅江前沿作最后抵抗。当常德城完成周遭狙击之后,爷爷看到常德城里的八千虎贲弹尽粮绝,五十七师师长余程万率残部逃出常德城,爷爷与其老长官张冲、张凯等向倒在长江、湘江、沅水之间的滇军官兵行了一个军礼,然后长跪不起,洒泪过后,匆匆而去,向故乡云南方向逃窜。
八千里路云和月。爷爷与张凯司务长拿着官防证,一路南下,沿着余之老家通往北京之驿道西行,最终回归故里。然,待余之爷爷抵大板桥时,踉跄而行,于龙泉寺喝了一口家乡水,骤然倒下,被和尚发现后,抬入大殿。爷爷醒来时,说请快到四甲村老徐家叫人吧,抬我回去。我亲爷爷等闻之,偕金牛爷爷兄长一起赶到龙泉寺,将徐金牛爷爷抬了回去。然,抵家时,见门口已无新媳。彼大声呼喊自己阔别六载之爱妻名字,却无人答应。爷爷知新媳已殇,大喊一声,天亡我也,一口血向天而冲,骤然倒下,昏迷三天三夜方醒来。从此,成为鳏夫一个,心灰意冷。后,其兄英年早逝,余下一子,而其母亲又改嫁他人,金牛爷爷遂将其收下抚养,视为己出,爷孙二人相依为命。
日光流年,青山不老。时,蒋家王朝兵败,国民党之第八集团军李弥之残部,第二十六军军长余程万散兵游勇在淮海战役中成漏网之鱼,鼠窜云南,进至余之故里大板桥古驿老街,被卢汉保安团挡在鸡街子山头之下。一支泱泱大国军队居然被一拨乌合之众挡到山下,雄关不可逾越也,便入街烧杀抢劫。一日,第二十六军残部冲入余徐家老宅,入金牛爷爷屋里抢东西,被余之爷爷用梨树柴块打了出来。赶至门外,中央军残部拉开卡宾枪枪栓,欲向余之金牛爷爷扫射。爷爷大襟衣裳一撩,露出满身的枪眼、刀痕,怒骂道:中央军,遭殃军,龟儿子,老子在台儿庄、常德城死过一回了,有种的就往这里打。
壮士!壮士也!时余程万坐着美国吉普从老街而过,目睹此景,戛然停车,一跃而下,大声吼道,娘卖×,不许乱来,此公堪称虎贲,壮士不可辱也。当晚,余程万请余之金牛爷爷喝酒。微醺之时,爷爷摇头道,余长官,当年何其英勇,八千虎贲,在常德城郭,一代枭雄是也。今日之败,鄙人知道败给谁了。余长官不解,问败给谁。余之爷爷说,败给自己。余程万点点头,沉默不语。
云南和平解放,金牛爷爷老了,隐姓埋名,以老牛筋之绰号,为生产队放牛,惨度余生。治保主任皆因其刚烈,不敢招惹。遥记少时,余周日放假,被金牛爷爷叫去放牛,以补家用。彼令余在前边走,中间为数十头牛,末尾为金牛爷爷。彼牧之牛,性格像金牛爷爷一样,沿古驿道东行,群牛如君,大胆撒野,一片疯牛之状抵小甘河之上葡萄园下之牧场。时春风徐徐,夜莺天唱,爷爷脱下大襟衣服,袒胸露怀,一身枪伤刀伤之犹在,彼一边晒太阳,一边捉虱子,看到嗜血身红之虱子,两个大指头盖一合,大声骂道,掐死你,小鬼子。
余远观之,金牛爷爷之卧于石上,阳光之下,天边天蓝,祥云低垂,彼一派仙风道骨,大襟露怀,枪眼刀痕历历,犹如竹林七贤之嵇康,长发飘飘,一片霜染。彼边晒太阳,边掐虱子,边骂日本鬼子,两拇指盖剪刀般一合,仿佛扣动扳机,放出一枪,击毙一个日本鬼子是也。
爷爷老了,耄耋之年将近,已经放不动牛也。秋冬之季,只能坐在老徐家族之门前烤太阳。斯时,余当兵八载,调入北京战略导弹部队大机关。数年后,妻女皆随军入京,几年之间,才回故乡一趟,然,当我们一家匆匆走过故里大板桥镇的两公里长街时,不时会遇见垂垂老矣的徐金牛爷爷。彼坐于长街旁边,眼观八面来风,四乡来客,余上前一步,向他行一个标准的军礼,只见彼会露出开心一笑。时,妻子连忙掏钱,敬献老人,让其安度晚年。
日子如筛糠一样,从指缝间流逝。白驹过隙,金牛爷爷老了,已经是九十三岁高龄,越来越麻木、冷漠,眼神呆滞。偶然之间,亦会像一个少年,天真无邪地望云南天空,打望着云之南彩云与祥雨。看到余与妻女匆匆走过,彼时,他眼睛遽然一亮。一股即将熄灭之生命之火,又被点燃了。一个老英雄的形象,永远镌刻在我们的记忆里。
爷爷的抗战,爷爷的世界。死神终于一天天逼近了,彼到了去见壮烈牺牲之战友的时候了。那天晚秋的清晨,一片白霜过后,金牛爷爷坐在门前的铺搭之上,敞开胸前的大襟长袍,晒着从东边升起的暖暖的太阳,战争的刀痕依旧,像一道道蚯蚓盘缠于胸前,彼点燃一支旱烟袋,痛痛快快地吸了几口。然后,仰天一声长啸,仿佛是喊了一声“冲啊”,便无疾而终。死得从容,修成了正果。
往事如烟,是时,大阅兵车队一一驶过,余觉得天庭之上,一双双英雄之眼,俯视着神州第一街,那一双双喷着火焰之眼,或许有一双是金牛爷爷的。眼底映衬着白云,此时,爷爷的笑容,与白云一样壮美。
作品简介
《祁连如梦》,徐剑 著,重庆出版社,2017年10月
本书是著名军旅作家徐剑的散文自选集。分为十个篇章,包括作者的西域采风、往事回忆、出游笔记等等,地域涵盖西域雪原、云南故地、烟雨江南以及异国莫斯科等等,包括对古人的追思、对历史的怀想、对今人的祈望,壮丽山河、英雄人物,字里行间无不渗透着军人的浩然之气、家国情怀,读来令人热血澎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