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新年的第一日,竟如此意外、如此惊人地传来了噩耗,我素所景仰的前辈学人汪瀰先生因遭遇车祸,遽然离世!
汪瀰先生是一位学识渊博、功力深厚的出版家,是于宗教文化方面贡献甚巨的大编辑,他参与策划并运思编辑的《走向未来》《宗教与世界》等学术丛书都广受士林推重,而最近几年,他在四川人民出版社与商务印书馆同时推出有关印度学的《瑜伽文库》,更是印度瑜伽思想中国化的接生婆,它们推动了中国瑜伽学术的深度发展,哺育了无数生命真理寻觅者。
汪瀰,1955年生于重庆市,1979年考入四川大学哲学系,1982年考入南开大学哲学系并于1985年获哲学硕士学位,同年到四川人民出版社工作。曾任四川人民出版社前副总编,编辑了“走向未来”丛书、“宗教与世界”丛书、“瑜伽文库”等。
现在,许许多多关于印度经典的好书也正在他的筹画之中,却横遭逆风,痛失巨臂,令人扼腕。
我接到浙江大学王志成教授的信息后,一日无语,整个人被巨大的悲伤裹住,几乎无法自拔,在新年的喜庆当中、在友朋的聚会时刻,尤其不忍直视此事!
刚一开始,收到王志成教授转来的信息“汪瀰先生昨晚横遇车祸、意外身亡”,我心中颇难置信,因为就在圣诞节的同一天,汪先生还与我在微信上就《行动瑜伽》的重版与修订往来交流;更早一些日子,则是关于《直抵瑜伽圣境——〈八曲仙人之歌〉义疏》的广告词与封底、封腰的语句之勘定;王志成教授还告诉我,他们正在商谈著名的心理学家荣格(Carl Gustav Jung)的奇书《昆达利尼瑜伽心理学》的出版,此外,更不用说在汪先生手头已有诸多典籍成稿待出,如《唱诵瑜伽》《胜王瑜伽》《虔信瑜伽》《智慧瑜伽》《吠陀智慧》等……我当时心想,如果这是真的,那确是中国瑜伽学术的大厄!很快,种种消息陆续传来,汪瀰先生已经离开人世一事得到了证实!
斯人已逝,天地含悲,世情还在人间流转,而故交却已天人永隔。
汪瀰参加2017年由印度驻沪总领事馆举办的与《薄伽梵歌》有关的活动,与印度驻上海总领事古光明合影。
元旦我忙了一天,于夜梦里惊回,彼时的我,还在记挂着汪瀰先生的离去;早上,我又记起王志成教授的郑重叮嘱。我正不知该如何自我开解、如何作文纪念汪先生之时,有一好朋友给我留言道:
于伟大的正法正道的传播事业来讲,先生逝去,是巨大的损失;于弘道中的同路人来讲,则悲痛之余,更是道心坚固,犹如金刚,以承先生之遗志。
另有一位瑜伽界的朋友给我发来了心理学家肯·威尔伯的一段话:
空寂越是渗透我的存在,我越是觉得生活中有一种奇特的双重入口般的觉知。一方面,每样发生的事,从最好的到最糟的,都是平等的神性之光,我几乎无法区别它们。这是一个奥秘:在这份觉知中痛苦和快乐是平等的,最悲惨的灵魂与最神圣的灵魂在这明光中都是平等的。落日和朝阳带来的是相同的喜悦,在这遍布的光华中,一切的事物都如实存在着。当我正接触这遍布的光华时,我听到最敬爱的休斯顿的城堡快要倒塌了。我的感觉却只是如如,一切还是美好的,一切仍然妥当,那永不休止的荣光,仍旧放射着光芒。
我知道朋友们是为了安慰我,我也理解生命当中,有着暂时的悲伤,更有着永恒的喜乐,况且身在节日的假期,耳中笑语,心中悲歌,对威尔伯的这段话尤其有了深度的共鸣与体会。但是,作为深爱这世间诸种情分的中国人,想到印度哲学中的三身(trikāyāh)之说,而尚处在“粗身”(physical body)之中的我,毕竟还牵挂着于粗身世界里遽然消失的汪瀰先生!
其实,我远无资格来谈与汪瀰先生的友谊,因为我至今还没有亲见过汪瀰先生一面,纯是道义与精神的相会,但汪瀰先生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一旦认识了他,便无从忘记他的严谨,他的温厚,他的行动力与智慧力,以及他的悲心与文化的担当。
我最初知道汪瀰先生,是当年阅读四川人民出版社陆陆续续推出的《宗教与世界》丛书,也是借助这套丛书,我知道了约翰·希克、鲁道夫·奥托、朋霍费尔,还读到了汤因比的《一个历史学家的宗教观》,与日本人池田大作的许多关于佛教的对话录。但真正有过正式订交的,则是在汪瀰先生编辑由我翻译、后于商务印书馆问世的辨喜尊者(Swami Vivekananda)《行动瑜伽》之际,尤其是在我自印度回来之后的日子,他阅读了我为王志成教授《八曲仙人之歌义疏》所写的序言,因为里面有我自己的一段渺渺心路,故对我有了较为深入的了解,并蒙他赞赏云:“你的文笔确实很好,能把学术文章写得如此激情洋溢,确实少见。”
而一开始在《行动瑜伽》的编辑当中,我们之间并不是马上就进入默契,最初,他回过我一封信,语气十分客气:
尊敬的闻中先生:您好!
收到您昨天发来的斯瓦米?跋伽纳南达为《行动瑜伽》所写的序言,和您自己为该书写的导论。我觉得,这篇序言和导论都非常好,确实有助于读者阅读和理解这部著作。特别是您写的导论,对辨喜其人及其思想的介绍和理解,都非常到位和精彩,我表示认同和赞赏。
与此同时,近日来我认真审读过您翻译的《行动瑜伽》开篇的部分译文,觉得还不太尽人意。其中有理解方面的问题,有表述方面的问题,也有个人语言风格与大众接受能力脱节的问题。其详细情况可见于我发给您的经我修订的部分译文中,其中批注中所写意见,并非针对这一处,而是对全书的要求。
当然,我的理解和修订也并非完全无误,有些地方我们还可以进一步切磋和商讨。但此书的译文,我觉得还需要进一步斟酌和修订,方能出版,此点请您理解。
祝好!
汪瀰
在翻译当中,我为追求语言风格,常常一意孤行,一旦自以为理解了原意,便以自己的文风出之。在一贯严谨的汪瀰先生看来,此乃学术翻译之大忌。我彼时还没有完全领会他所说的“……也有个人语言风格与大众接受能力脱节的问题”之真义,心中颇不服气。后来细细拜读了经他手批的校对稿,他不仅反复校订,甚而推倒重来,页面上密密麻麻写满了红色标注,连一种语调、一个句点也没有放过。面对这份罕见的认真与执着,我不仅彻底明白了学界长者的真诚与耐心,更体会到将印度的思想,尤其是辨喜尊者的瑜伽思想,原原本本地以汉语呈现之重要。
《行动瑜伽》
我知道,以他的功力,足以胜任任何一本书的独立翻译,而他,作为编辑,历来是隐藏在许许多多圣典汉译的背后。诚如王志成教授所说的那样:“汪瀰先生最近编辑完成即将出版的是《直抵瑜伽圣境——〈八曲仙人之歌〉义疏》。读到这书的人是有福的,汪瀰先生花费了巨大的心力校对这本究竟之作(作者按:印度的哲学中有一种对究竟经典的论断:所谓“知道真理者,就会成为真理”,即Brahmavidbrahmaivabhavati),我甚至认为他比我更深入地理解了《八曲仙人之歌》,因为它揭示了生命的奥秘,让人坦然面对生死,坦然面对这一不确定的尘世。我从他的校对中,意识到他的觉知高度,意识到他的觉醒之态。”
所以我想,辨喜尊者的《行动瑜伽》若是受到读者的欢迎,拥有了语言上的畅达与文风上的好读,皆当归功于两位校对者,尤其是汪瀰先生——而最后,汪瀰先生竟连校对者的名字也没有署上去,令我十分愧疚!
对汪瀰先生的工作,在基督教学术与西方宗教或神学的研究领域,我相信很多学者是了解其意义的,但他后来所专研的印度的学问,真要懂得,也许还要花一些时日,而且,以他的职业敏感度,他必是深感其中藏有大道,才会发愿编辑一大批好书,如川版《薄伽梵歌》《瑜伽经》《哈达瑜伽之光》《虔信瑜伽》,又如商务版《九种奥义书》《行动瑜伽》《八曲仙人之歌》,以前认为已经熟悉了他的人们,很可能会一下子反应不过来。
确实,在大部分人还不知道“吠檀多”(Vedanta)究竟是何物的时候,汪瀰先生已经遥遥走在时代学术的最前端。我个人很愿意把瑜伽与中国的此番相遇,看作印度跟中国的第二次照面。
第一次当然是古代的佛教,自东汉开始,两千年的岁月,逶迤而来,这第一次的相遇,曾转化了无数中国人的命运,给中国带来了巨大的精神世界的轴心之突破,为中国文化的重新建构注入了活力,唐宋文化的两座高峰之所以能够拔地而起,正是由于印度佛教的介入,如钱穆先生所说,那些时代,“不世豪杰在禅门”。而今日的瑜伽圣典与吠檀多哲学,正在一部一部地翻译过来,当是中华文化复兴的一个契机。
瑜伽对中国的意义,若是发展得好,发展得正,我以为很可能会超过历史上的佛教。因为,佛教的传播毕竟是一种信仰的方式,是一种特殊的宗教形态,而瑜伽则不然,瑜伽是真正意义上的、不限于诸宗教与诸意识形态、不限于人种与肤色、不限于地域与时间的生命共法,它隐含着的乃是全人类的身心之共命,而一旦到了极致之境界,它就是深邃无比的生命哲学,是至高的不二论智慧,这也是和平主义与和谐文明的福音,“真理只有一个,不同的圣人,以其不同的话语来重述之”,此种精神,与中国哲学中的“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的义理完全相通。
中华文明兼容并蓄的传统自孔子时代便已开始,而文化的次第介入,正是为了促成自身文化更新的周流变动,于此,文本的翻译显得尤为重要。我们知道,西方文化在经典文本的汉译方面,几乎已经一网打尽了,其转化只是时间的迟速问题。此时,我们若是能够更换一下视角,看一下身边的那个庞然大物,那个鲜活而古老的印度文明,通过了解印度,了解印度的瑜伽思想与吠檀多哲学,有望促成此间文化复兴之真机。
但是,若没有文本的翻译,没有化为汉语的经典文献,了解或转化云云,全都免谈。说得彻底一点,并不是全民学习与懂得了外语,就可以解决文化与文明的世运更新问题,异域文明最终必须以汉语典籍的形式呈现出来,火种方才不会熄灭,正如前辈梵学家徐梵澄先生所云:“倘从此学林续译其书,正可自成一藏,与佛藏、道藏比美。”化入汉字的异域文明,亦因汉字图像的不朽性而得以永恒,所谓“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新”,生机俱在,端在契入。
所以,以王志成教授为首的学者,以汪瀰先生为代表的编辑,不知不觉间,借着瑜伽,借助吠檀多哲学,走到了一个时代的学术巅峰,我记得当时汪瀰先生第一次给我的信件里,语言仍是一贯的低调与谦逊,他说:
尊敬的闻中先生:
您好!……谢谢您对我的信任及对《瑜伽文库》的支持,应该说,对瑜伽文化的共同爱好使我们有缘相识和合作,这于我而言当是人生的一大幸事,希望我们能通过此书的出版使我们成为终身的朋友。……阅读大师经典,当是人们从瑜伽初阶进入高阶的敲门砖。
其实,大概早在十年前,汪瀰先生在编辑王志成教授的两本重要著作——西班牙神秘主义者雷蒙·潘尼卡的《对话经》与印度商羯罗大师的《智慧瑜伽》——之时(两书最终以注疏本的面貌呈现),他们已经有着人所不及的全球视野,深入了庞大无匹、雄峻无比的须弥世界或佛家所谓的华藏庄严世界海,试图把最深切、最本源的印度精神,介绍给当代的中国。如今,正在美好之期待徐徐展开的时候,汪瀰先生却意外之间遽然离世,留下了众多未了之工作,令人如何不沉痛悲伤!
本来还想借机说说汪瀰先生充满人情味的一些事情,然为文宜短,只能点到为止,譬如他对学习瑜伽的侄女谢岫岫的循循善诱,告以思辨与哲学的意义;又譬如他常常道及自己的养狗经验,以及与狗朋友小柴的动人感情,据说,在出车祸之前,小柴看上去似乎神色怪异,满脸的闷闷不乐。莫非灵物如狗者,已经预先得知人事的无常与变故?
肯·威尔伯在写到他的朋友、宗教学学者休斯顿·史密斯时,曾说到了两句话:“上次我见到他的时候,他非常的虚弱,却显得光彩耀眼。我有一种很深的感觉,如果你把灯光灭掉,他可能会在暗夜里发光。”我以为,身躯瘦小的汪瀰先生是当得起这句话的。所以,“在每一刹那变化多端的光华之上,所有的感觉都在加倍。哀伤变得更哀伤,快乐变得更快乐,愉悦变得更强烈,而痛苦也变得更剧烈。我的笑声比以往更大,我的哭声也比以往更惨”。
这里,我想用德国诗人歌德的一首《漫游者的夜歌》,来结尾此篇悼念之文,来纪念先行者汪瀰先生:
一切峰顶的上空
静寂
一切的树梢中
你几乎觉察不到
一些生气;
鸟儿们静默在林里
且等候,你也快要
去休息。
(文/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