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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悼亡录:一颗后现代浓妆下的古典灵魂

书写,是荒人的文字避风珠,他在文字中进行自我繁殖的魔术,抵挡污浊尘世,悼念自己的青春。

朱天文以《荒人手记》赢得首届时报文学百万小说奖后,立刻引起媒体如嘉年华会般的众声喧哗,成为台湾文学界新的热点。从各方面看,此书都是又新又酷:后现代文风、私密性手记、感官性叙述、世纪末颓废、同性恋题材。而获得百万大奖,更使其成为万人瞩目的焦点,文化时尚的典范。

可是,细读一遍后,这些耀人眼目的时尚感却只让人觉得悲凉。虽然书内书外都被涂抹了一层厚重的后现代浓妆,其骨骼里充斥的却还是一个老灵魂的叹息。如荒人在其手记中感叹福柯:“好艰涩唠叨的性意识史,依我看来,无非他的忏悔录。”我亦想如此感叹天文:好细碎无由的《荒人手记》,依我看来,无非她的悼亡录——一部悲凉彻骨的青春悼亡录。

青春悼亡录:一颗后现代浓妆下的古典灵魂

《荒人手记》,朱天文,时报文化 1994年版

一部青春悼亡录

刘叔慧在《华丽的修行》一文中言:“如果一个导演终生其实只拍一部电影,那么小说家亦是如此。朱天文终生只写一部小说:往事追忆录,寻找她的逝去的有秩序的旧世界。”这部洋洋洒洒的《荒人手记》也不例外。不过,与其说它是往事追忆录,不如说是青春悼亡录。

詹宏志为朱天文的上一部短篇小说集《世纪末的华丽》作序,题为《一种老去的声音》,惊叹道:“朱天文这一次写出了年纪。”在这一部《荒人手记》中,我们听到的,却是一种死去的声音了。荒人之所以荒凉,是因为他经历了一个时代的死亡,面对一个无法认同的骇人的新时代,只能于文字魔境中哀悼阿尧、费里尼、小津等青春时的伴侣与偶像,哀悼他已逝的青春岁月。在荒人之哀悼下深埋的,却是朱天文对她那已逝的青春的悼念:三三学社的如诗岁月里,亲朋好友如大观园中的才子才女,只知文字之香,不知岁月之愁;胡兰成的“礼乐中国”之教,使秩序与性灵成为她青春岁月的信条;还有那块使她魂系梦牵的大陆,那曾经炽热的政治激情;这一切一切,在世纪末的台北都市中已成齑粉,已成烟云。

荒人环游世界,却偏偏跳过了地球版图中那一片灰黄大陆。朱天文在行文中也小心翼翼地躲闪着自己真正的过去。她以百科全书般的口吻纵论费里尼、小津、福柯、列维-斯特劳斯等西方或日本的文化大家,但那真让她爱之深、痛之切的种种,她却只字不提:胡兰成、张爱玲、红楼梦、唐诗宋词、礼乐中国。或许是因为脆弱的往事一提就痛,或许是要祭起文字障眼术遮掩自身,深入朱天文骨髓里的中国文化,在她纵横驰骋、如掉书袋般的议论中明显地缺席了。或许,这正如朱天文借用男同性恋身份来解除自己这一场生存危机一样,用其所无掩盖其所有,再带起漫天的华丽文字、时尚术语、现代技术,做出一副眩目时髦的后现代拼接图,耀花了人眼。直到等习惯了这阵光芒,定睛一看,才读出原来下面隐藏的却是如此传统古典的一个灵魂,如此真诚守旧的一个故事。

青春悼亡录:一颗后现代浓妆下的古典灵魂

前排左起:朱天文、朱天衣、朱天心;后排左起:胡兰成及朱西宁、刘慕沙夫妇(1976年 台北)

在书写之中,荒人与死亡贴面而舞,将刻骨铭心的感官片段重组成一幅末世浮世绘,于自虐般反复的悼亡之中,怀念一个一去不返的黄金时代,没有身份认同之危机,没有死亡与离散的阴影,青春如画,岁月如诗,“上帝坐在天庭里,一切都和平了”。朱天文也正是如此。

正当媒体书商为此书的现代性大肆炒作,文人学者为此文本的逾越性争论不休时,朱天文却悲凉而诚恳地道出写作此书的初衷:“写作此书,只为了证明生命不是一场虚妄,否则,我不知道还有什么理由和勇气继续存活下去[多么奢靡的实践,多么无聊的证明]”。由此可见——套用一句她在书中评论福柯的话——关于此书种种,对旁人,是辩术,对她而言,却是存亡之秋。同荒人一样,她写作此书,也是祭起一处“文字魔境”,躲避一个面目全非的时代,逃离一种如蛆附骨的边缘身份。

一场世纪末的荒凉

朱天文二十余年前开始文学实践以来,文风一直冷辣超脱,如电影镜头般客观地捕捉平淡细腻的人生。从《世纪末的华丽》起,她却祭起了现代女巫米亚的魔法,以支离破碎的主体感官片段叙述构造出一座繁复绚丽的末世琉璃塔,不过其中仍保持着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超脱。《荒人手记》干脆采取第一人称叙述,完全主观描述。依然是悲天悯人的心肠,但她自己也深陷书中的苦难浮世之中,不能自拔。如荒人般,仿佛只有通过不断的文字修行,进行无尽的文字繁殖,才能有勇气来面对这一场世纪末的荒凉。

青春悼亡录:一颗后现代浓妆下的古典灵魂

《世纪末的华丽》,朱天文,三三书坊 1990年版

要看朱天文的荒凉,不如先来看荒人之荒,因为在此书中,叙述者荒人小韶实际已经成为了作者的代言人。荒人之荒,是青春已逝,伊人不在之荒凉。他虽是四十岁盛年,却已被太多的情欲与死亡吸去精魂,只剩一具形同槁木的干尸。死亡的阴翳,永远恐吓着荒人。全书以阿尧之死作始,也以阿尧之死作结,那许多天马行空的品评,纵横千里的旅程,却都是牢牢地嵌在一副死的框架之中。但那使他感到痛彻骨髓的恐惧,并非自己之死,而是同类之死,那古战场上,亲朋皆成遍野横尸、唯我独存的骇人寂寞,那改朝换代后物是人非、孤臣遗老般的无边悲凉。死亡,一再地侵袭他的同类,他的年代,他的过去,他的青春,把他最珍贵的一切磨成齑粉,撒入不归的时间湍流。

阿尧是他的青春玩伴,他的亲爱同志,也是他的启蒙之师。他们在一起,“除了叙旧,还是叙旧”。他们如落魄王孙,又如白头宫女般细数少年时痴迷的每一部电影,每一首主题曲,追忆一场已成烟云的繁华,已成水露的青春。阿尧之死,代表着荒人青春时代的彻底终结。因为,正如他所哀叹的,阿尧一死,他们生命中重叠的一大块记忆也随之而去了,因为“无人共享的记忆,有何益处?”荒人之悲剧,有时正在于他活得太久,以至于如同特洛伊女王赫卡柏(Hecuba)般,看着所爱之人一一逝去,只剩自己孤零的一缕魂魄,因太多的离别而憔悴枯萎,最终成为一段枯木,终于也要与自己的青春离别。

费里尼、小津、萨雷吉等年少时的偶像,纷纷撒手人寰;阿尧,杰,永秸,他的同志与爱人们,也一一离他而去。他所经历的,是一个时代的死亡,是一场永远的离散。直到有一天,寒流来临,死亡也突然向他施出致命一击,他也就要如此无名地来,无名地去了,如他所说:“我们注定是没有名字的人,没有奇迹”。他和他的群体在时间的河流中击不起任何波澜,留不下任何痕迹。但荒人毕竟非无知无识的水族,他还拥有一样作为人类的特权——那就是文字,那就是书写。用书写,顶住遗忘;用书写,冻结死亡。荒人开篇即称:“安详的与孤独同生同灭,平视着死亡的脸孔,我便不再恐惧。”书写,便是他平视死亡的过程。书写,就是他将对阿尧和他的年代的悼亡“结成晶体,环佩在身”的过程。它是他的纪念物,也是他的护身符,帮他记住过去,帮他抗拒现在。

青春悼亡录:一颗后现代浓妆下的古典灵魂

小津安二郎

怪胎?酷儿?同性恋身份的宿命与痛苦

荒人雅痞同性恋的身份,本应是新中之新,被旧时代视为怪胎洪水猛兽,被新时代捧为酷儿时尚英雄。可是,荒人之痛苦所在,偏偏是无法认同新时代之“酷儿”身份。首先,所谓“新时代”对他而言,正是让他恨不能如巫师驱魔斩妖般除去的现实。他的同志们如高鹦鹉、唐葫芦、仙奴等不甘承认青春已逝的事实,用尽各种手段养颜驻容,修佛念经,只为赶上新时代的末班车,继续逐色生涯。荒人却非如此。他承认青春的逝去,并沉湎于此。因为只有从记忆中挖掘出一具青春残骸,他才有个对立物可以与这个面目全非的时代抗衡。他对青春的哀悼,也正是他对新时代的反抗——悲凉而不愤怒,无奈却又执着。

他与费多小儿的邂逅,恰恰是一场新与旧之间的遭遇战。结果费多小儿不过是轻描淡写地两下出招,就使荒人溃不成军,落荒而逃。或许,只有荒人这边感到了战争。对于费多小儿而言,一切不过是一场“抓娃娃”的命运游戏,荒人只是他用过即弃的玩具。费多是“自恋的洁癖种群”,宁愿自慰也不寻求伴侣,免得情感纠结使他消耗青春,如荒人般搞得一身狼狈污浊。费多的时代里,人们将做爱与电子游戏放置同样地位,都是娱乐,都是虚幻,两者相比,电游或许更可掌握,带来满足更多。如此电子幻象时代,依然相信“爱情神话”的“老鳄鱼”如荒人者能不舍命逃离。

可是他无处可逃。费多无处不在,他出没在电视荧光屏中,街旁个性店里,捷运的交通道上,充斥着这世纪末华丽都市的每一个角落。荒人在污浊现实中,挂起厚厚一层窗帘以挡外界尘土,用笔划出一片小小清真寺,悼念他死去的所爱与青春,以此抵挡死亡与寂寞的侵袭,证明生命与情感的存在。文字是他的庙宇,他的石碑,他的鸦片。在文字的修行与游戏之中,荒人为自己在生命的草莎纸上划下了一道深刻的划痕。

青春悼亡录:一颗后现代浓妆下的古典灵魂

同性恋平权运动

荒人无法认同新时代,同样的,他也无法认同新时代中的时尚语汇:酷儿。“酷儿”一词反传统,反社会,是边缘文化精英,是政治新生力量,正如其纲领宣言所称:“我们和你们,原本不同,何须言异!”。荒人却不能以“原本不同”这样的决定论来做支撑自己的脊柱。他一直对自己的“异处” 惴惴不安,“如捧着一盒放射性元素”。“战将”如阿尧者是“走上街头的正片”,摇旗呐喊,一酷到底;“有肢体障碍的伶仃人”荒人却只能做“乡愿的负片”,躲于深宅,不敢见日光。他对自己同性恋身份的认同,一直充满了苦痛。在惊觉他对阿尧的同性欲望的一瞬间,对他而言就如天机乍现:他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再想退回,已然晚了。他就如同列维-斯特劳斯所描述的南美巫师一般,是被选中的,被召唤的,“体内一阵恶臭,逃不掉了”,他自己无从选择。

耽美而绝嗣的色情乌托邦

荒人的痛苦在于,虽然他命中注定要披上一层反传统的开放的边缘人的戏装,骨子里却是复古封闭,对结构思之若渴。他对列维-斯特劳斯的崇拜,正代表了他对那男女各居其位的黄金结构的向往。可是在此结构中,他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他试图追寻同性恋英雄福柯,以了结这一场身份危机,可是他所到达的却只是天涯绝处的断崖。这断崖之下,正是他在开篇第一章中所称的“深渊,无法测试的深渊”。在那里,没有秩序,没有未来,没有救赎,只有情欲食伤后死般的寂寞,只有抛弃与背离,消失与遗忘。其绝望,就如福柯每每需叫校医来阻止他自戕的冲动;其疯狂,就如田纳西·威廉斯在日记中叙述,在那断崖之侧,他一连玩了那个海军陆战队员七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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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柯

在那断崖之下,却也正是荒人所构想的色情乌托邦。在一个除了情欲外没有任何信仰与寄托的荒凉存在中,荒人只能以耽美作为生命意义之所在。无需繁衍,无需契约,一切都是美丽即死的樱花哲学,就如阿尧所言,“既已淫荡一生,地狱去吧,余皆废话”。阿尧不需要救赎,因为那是更大的委过。可是荒人既不相信天堂,自然也无所谓地狱。虽然他在基督教和佛教的宗教王国中纵横驰骋,却什么都不信。可以信的只剩下了自己的感官存在,用气味、用视觉享受支撑起支离破碎的存在。可是,这样耽美的色情乌托邦,由于没有文字记录,没有后代繁衍,只能如同奇花异草般从历史中消失。世纪末的台北都市,也是如此的一个色情乌托邦。当性只为性本身存在时,人类失去了契约的约束,繁衍的动力,整个社会结构也开始分崩离析,物欲过饱,精神失落,一切都是无边的颓废与堕落。

荒人对新时代和同性恋身份难以认同,很大程度上,是情感方面的原由。情感纠结对荒人而言,生死相关。他所渴望的感情其实还是 “不要叫醒我所爱的,直到他醒来”般专一纯情的理想爱情,那从最古老淳朴的情诗中流淌出的传统爱恋观。因此,他一方面无法认同一个人与人之间关系电子游戏化的费多时代,一方面无法接受同性恋世界中的抛弃与被抛弃的律条。他将同性恋的世界称为“阴界”,因为其黑暗与荒凉,因为其接近死亡。杰,他刻骨铭心的初恋,在弃他如敝履时告诫他说:“你必须习惯这一切。”但荒人就是无法习惯。

纵欲乱交,以至食伤的岁月使他形如槁木。他不愿成为一个殉色者,“色衰前而终”,虽然这是他们注定的“凄艳的命运”。因过度纵欲而早衰的高瘦子便是如此的殉色者。在荒人的形容中,“他暗黑的形象,就如亡者占卜师”“又如冥河上的渡者”。高瘦子的国度与死亡接壤,他的形象就如一个幽灵,永远出没在荒人的梦魇之中。阿尧是另一个殉色者,德古拉般在异国的街道追逐片刻欢娱,最终染爱滋而亡。嚼花而终,死而不悔。荒人在遭杰遗弃后也经历过如此的滥情岁月,“千帆过尽,没有面孔”,只是一条牛仔裤,一股发胶味,便成就一桩情色勾当,直到他快忘记了“与灵魂做爱的滋味”。直到永秸的出现,他在不断下坠的过程中终于攀到一枝可栖。

青春悼亡录:一颗后现代浓妆下的古典灵魂

《春光乍泄》的电影剧照

荒人与永秸定下的情感契约实际将同性关系异性化,边缘存在结构化,现代关系古典化,从而在混乱污浊,无神可信的现实中追寻一种安全、一片净土和一份寄托。正如他所言,“只有过过无拘束日子的人,才知道有拘束是多么可贵。”可是,在无家庭维系,无后代传种,无社会保障与认同的同性恋关系中,这种拘束简直不堪一击。荒人经文般的反复述说着,“在最幸福的时刻,我总感到无常。”这种无常感使他无法忍受与永秸一刻的分离,因为这一次分离,也许就是永恒。

救赎法门:重定契约与文字书写

荒人为躲避这样的现实,进行了一场自我放逐,一场世纪逃离。阿尧也环游世界,但他所踏及之处,不是同性恋文化昌盛的纽约、洛杉机,便是吸血鬼出没的波本街,他的自我放逐依然是一场逐色之旅。荒人却不同,他的逃离,一方面是对现实的躲避,一方面也是一场修行朝圣之旅。他与永秸旅程踏及之地,有天主教的中心罗马与梵第岗。在天主教圣地圣彼得教堂里,他与永秸,两个异教徒、边缘人定下了神圣契约。如他所言,当宗教也成为一种仪式时,上帝已死,教徒的崇拜倒不如他们异教徒的眼光来得生动感人。在不被社会认可之时,他们以此举动神圣化了彼此的关系。他与永秸同游他所崇敬的文化偶像们的故乡,如费里尼的故乡瑞米尼,小津的故乡仓镰。这其实又是顺着时间的河水逆流而上,缅怀一段少年往事。他与永秸同游文明古迹埃及雅典,也是为了瞻仰时间的凝固。

青春悼亡录:一颗后现代浓妆下的古典灵魂

仓镰圆觉寺,小津墓

对荒人而言,文字就是他的金字塔与神殿,在其中将时间凝固。由此可见,荒人的旅程还是在寻找秩序、寻找过去,寻找不朽。最后一站,荒人去的却是佛祖之乡印度,死之城瓦纳西。那时,永秸已去,阿尧已逝,荒人前半生的色相繁华,如今只枯萎成无边无际的寂寞。在瓦纳西,仿佛一场生命的回归,他细细追忆佛祖悟道,遍览人间生死场,渴望在这一场修行中也悟出自己最后的宇宙方程式,但是依然一无所获。他所拥有的唯一法术,唯一答案,依然是书写。

书写,是荒人的文字避风珠,他在文字中进行自我繁殖的魔术,抵挡污浊尘世,悼念自己的青春。只是危机未过,荒凉依旧。就如在书末所提的横于城市上空的捷运大蟒一样,他与永秸相互提醒,将来开通之时,千万莫坐,以免被烧死。他也只能以如此辛酸的调笑来面对这所谓的新时代。阿尧之死只是开头,他将不断地成为送亡人,最后一名治丧委员会的成员,看着他的同志与爱人们带着自己的青春岁月走向不归的深渊,而依然书写不休。生命还在继续,修行还在继续,因此,书写也还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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